來源:網(wǎng)絡資源 2009-11-17 10:10:59
祥子已經(jīng)跑出二三十步去,可又不肯跑了,他舍不得那幾匹駱駝。他在世界上的財產(chǎn),現(xiàn)在,只剩下了自己的一條命。就是地上的一根麻繩,他也樂意拾起來,即使沒用,還能稍微安慰他一下,至少他手中有條麻繩,不完全是空的。逃命是要緊的,可是赤裸裸的一條命有什么用呢?他得帶走這幾匹牲口,雖然還沒想起駱駝能有什么用處,可是總得算是幾件東西,而且是塊兒不小的東西。
他把駱駝拉了起來。對待駱駝的方法,他不大曉得,可是他不怕它們,因為來自鄉(xiāng)間,他敢挨近牲口們。駱駝們很慢很慢的立起來,他顧不得細調(diào)查它們是不是都在一塊兒拴著,覺到可以拉著走了,他便邁開了步,不管是拉起來一個,還是全“把兒”。
一邁步,他后悔了。駱駝——在口內(nèi)負重慣了的——是走不快的。不但是得慢走,還須極小心的慢走,駱駝怕滑;一汪兒水,一片兒泥,都可以教它們劈了腿,或折扭了膝。駱駝的價值全在四條腿上;腿一完,全完!而祥子是想逃命呀!
可是,他不肯再放下它們。一切都交給天了,白得來的駱駝是不能放手的!
因拉慣了車,祥子很有些辨別方向的能力。雖然如此,他現(xiàn)在心中可有點亂。當他找到駱駝們的時候,他的心似乎全放在它們身上了;及至把它們拉起來,他弄不清哪兒是哪兒了,天是那么黑,心中是那么急,即使他會看看星,調(diào)一調(diào)方向,他也不敢從容的去這么辦;星星們——在他眼中——好似比他還著急,你碰我,我碰你的在黑空中亂動。祥子不敢再看天上。他低著頭,心里急而腳步不敢放快的往前走。他想起了這個:既是拉著駱駝,便須順著大道走,不能再沿著山坡兒。由磨石口——假如這是磨石口——到黃村,是條直路。這既是走駱駝的大路,而且一點不繞遠兒。“不繞遠兒”在一個洋車夫心里有很大的價值。不過,這條路上沒有遮掩!萬一再遇上兵呢?即使遇不上大兵,他自己那身破軍衣,臉上的泥,與那一腦袋的長頭發(fā),能使人相信他是個拉駱駝的嗎?不象,絕不象個拉駱駝的!倒很象個逃兵!逃兵,被官中拿去還倒是小事;教村中的人們捉住,至少是活埋!想到這兒,他哆嗦起來,背后駱駝蹄子噗噗輕響猛然嚇了他一跳。他要打算逃命,還是得放棄這幾個累贅?墒堑降撞豢先鍪竹橊劚亲由系哪菞l繩子。走吧,走,走到哪里算哪里,遇見什么說什么;活了呢,賺幾條牲口;死了呢,認命!
可是,他把軍衣脫下來:一把,將領(lǐng)子扯掉;那對還肯負責任的銅鈕也被揪下來,擲在黑暗中,連個響聲也沒發(fā)。然后,他把這件無領(lǐng)無鈕的單衣斜搭在身上,把兩條袖子在胸前結(jié)成個結(jié)子,象背包袱那樣。這個,他以為可以減少些敗兵的嫌疑;褲子也挽高起來一塊。他知道這還不十分象拉駱駝的,可是至少也不完全象個逃兵了。加上他臉上的泥,身上的汗,大概也夠個“煤黑子”的譜兒①了。他的思想很慢,可是想得很周到,而且想起來馬上就去執(zhí)行。夜黑天里,沒人看見他;他本來無須乎立刻這樣辦;可是他等不得。他不知道時間,也許忽然就會天亮。既沒順著山路走,他白天沒有可以隱藏起來的機會;要打算白天也照樣趕路的話,他必須使人相信他是個“煤黑子”。想到了這個,也馬上這么辦了,他心中痛快了些,好似危險已過,而眼前就是北平了。他必須穩(wěn)穩(wěn)當當?shù)目斓匠抢,因為他身上沒有一個錢,沒有一點干糧,不能再多耗時間。想到這里,他想騎上駱駝,省些力氣可以多挨一會兒饑餓?墒遣桓胰ヲT,即使很穩(wěn)當,也得先教駱駝跪下,他才能上去;時間是值錢的,不能再麻煩。況且,他要是上了那么高,便更不容易看清腳底下,駱駝若是摔倒,他也得陪著。不,就這樣走吧。
大概的他覺出是順著大路走呢;方向,地點,都有些茫然。夜深了,多日的疲乏,與逃走的驚懼,使他身心全不舒服。及至走出來一些路,腳步是那么平勻,緩慢,他漸漸的仿佛困倦起來。夜還很黑,空中有些濕冷的霧氣,心中更覺得渺茫。用力看看地,地上老象有一崗一崗的,及至放下腳去,卻是平坦的。這種小心與受騙教他更不安靜,幾乎有些煩躁。爽性不去管地上了,眼往平里看,腳擦著地走。四外什么也看不見,就好象全世界的黑暗都在等著他似的,由黑暗中邁步,再走入黑暗中;身后跟著那不聲不響的駱駝。
外面的黑暗漸漸習慣了,心中似乎停止了活動,他的眼不由的閉上了。不知道是往前走呢,還是已經(jīng)站住了,心中只覺得一浪一浪的波動,似一片波動的黑海,黑暗與心接成一氣,都渺茫,都起落,都恍惚。忽然心中一動,象想起一些什么,又似乎是聽見了一些聲響,說不清;可是又睜開了眼。他確是還往前走呢,忘了剛才是想起什么來,四外也并沒有什么動靜。心跳了一陣,漸漸又平靜下來。他囑咐自己不要再閉上眼,也不要再亂想;快快的到城里是第一件要緊的事。可是心中不想事,眼睛就很容易再閉上,他必須想念著點兒什么,必須醒著。他知道一旦倒下,他可以一氣睡三天。想什么呢?他的頭有些發(fā)暈,身上潮淥淥的難過,頭發(fā)里發(fā)癢,兩腳發(fā)酸,口中又干又澀。他想不起別的,只想可憐自己?墒牵B自己的事也不大能詳細的想了,他的頭是那么虛空昏脹,仿佛剛想起自己,就又把自己忘記了,象將要滅的蠟燭,連自己也不能照明白了似的。再加上四圍的黑暗,使他覺得象在一團黑氣里浮蕩,雖然知道自己還存在著,還往前邁步,可是沒有別的東西來證明他準是在哪里走,就很象獨自在荒海里浮著那樣不敢相信自己。他永遠沒嘗受過這種驚疑不定的難過,與絕對的寂悶。平日,他雖不大喜歡交朋友,可是一個人在日光下,有太陽照著他的四肢,有各樣東西呈現(xiàn)在目前,他不至于害怕。現(xiàn)在,他還不害怕,只是不能確定一切,使他受不了。設若駱駝們要是象騾馬那樣不老實,也許倒能教他打起精神去注意它們,而駱駝偏偏是這么馴順,馴順得使他不耐煩;在心神最恍惚的時候,他忽然懷疑駱駝是否還在他的背后,教他嚇一跳;他似乎很相信這幾個大牲口會輕輕的鉆入黑暗的岔路中去,而他一點也不曉得,象拉著塊冰那樣能漸漸的化盡。
不知道在什么時候,他坐下了。若是他就是這么死去,就是死后有知,他也不會記得自己是怎么坐下的,和為什么坐下的。坐了五分鐘,也許是一點鐘,他不曉得。他也不知道他是先坐下而后睡著,還是先睡著而后坐下的。大概他是先睡著了而后坐下的,因為他的疲乏已經(jīng)能使他立著睡去的。
他忽然醒了。不是那種自自然然的由睡而醒,而是猛的一嚇,象由一個世界跳到另一個世界,都在一睜眼的工夫里?匆姷倪是黑暗,可是很清楚的聽見一聲雞鳴,是那么清楚,好象有個堅硬的東西在他腦中劃了一下。他完全清醒過來。駱駝呢?他顧不得想別的。繩子還在他手中,駱駝也還在他旁邊。他心中安靜了。懶得起來。身上酸懶,他不想起來,可也不敢再睡。他得想,細細的想,好主意。就是在這個時候,他想起他的車,而喊出“憑什么?”
“憑什么?”但是空喊是一點用處沒有的。他去摸摸駱駝,他始終還不知自己拉來幾匹。摸清楚了,一共三匹。他不覺得這是太多,還是太少;他把思想集中到這三匹身上,雖然還沒想妥一定怎么辦,可是他渺茫的想到,他的將來全仗著這三個牲口。
“為什么不去賣了它們,再買上一輛車呢?”他幾乎要跳起來了!可是他沒動,好象因為先前沒想到這樣最自然最省事的辦法而覺得應當慚愧似的。喜悅勝過了慚愧,他打定了主意:剛才不是聽到雞鳴么?即使雞有時候在夜間一兩點鐘就打鳴,反正離天亮也不甚遠了。有雞鳴就必有村莊,說不定也許是北辛安吧?那里有養(yǎng)駱駝的,他得趕快的走,能在天亮的時候趕到,把駱駝出了手,他可以一進城就買上一輛車。兵荒馬亂的期間,車必定便宜一些;他只顧了想買車,好似賣駱駝是件毫無困難的事。
想到駱駝與洋車的關(guān)系,他的精神壯了起來,身上好似一向沒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。假若他想到拿這三匹駱駝能買到一百畝地,或是可以換幾顆珍珠,他也不會這樣高興。他極快的立起來,扯起駱駝就走。他不曉得現(xiàn)在駱駝有什么行市,只聽說過在老年間,沒有火車的時候,一條駱駝要值一個大寶①,因為駱駝力氣大,而吃得比騾馬還省。他不希望得三個大寶,只盼望換個百兒八十的,恰好夠買一輛車的。越走天越亮了;不錯,亮處是在前面,他確是朝東走呢。即使他走錯了路,方向可是不差;山在西,城在東,他曉得這個。四外由一致的漆黑,漸漸能分出深淺,雖然還辨不出顏色,可是田畝遠樹已都在普遍的灰暗中有了形狀。星星漸稀,天上罩著一層似云又似霧的灰氣,暗淡,可是比以前高起許多去。祥子仿佛敢抬起頭來了。他也開始聞見路旁的草味,也聽見幾聲鳥鳴;因為看見了渺茫的物形,他的耳目口鼻好似都恢復了應有的作用。他也能看到自己身上的一切,雖然是那么破爛狼狽,可是能以相信自己確是還活著呢;好象噩夢初醒時那樣覺得生命是何等的可愛?赐炅怂约海仡^看了看駱駝——和他一樣的難看,也一樣的可愛。正是牲口脫毛的時候,駱駝身上已經(jīng)都露出那灰紅的皮,只有東一縷西一塊的掛著些零散的,沒力量的,隨時可以脫掉的長毛,象些獸中的龐大的乞丐。頂可憐的是那長而無毛的脖子,那么長,那么禿,彎彎的,愚笨的,伸出老遠,象條失意的瘦龍?墒窍樽硬辉飨铀鼈,不管它們是怎樣的不體面,到底是些活東西。他承認自己是世上最有運氣的人,上天送給他三條足以換一輛洋車的活寶貝;這不是天天能遇到的事。他忍不住的笑了出來。
灰天上透出些紅色,地與遠樹顯著更黑了;紅色漸漸的與灰色融調(diào)起來,有的地方成為灰紫的,有的地方特別的紅,而大部分的天色是葡萄灰的。又待了一會兒,紅中透出明亮的金黃來,各種顏色都露出些光;忽然,一切東西都非常的清楚了。跟著,東方的早霞變成一片深紅,頭上的天顯出藍色。紅霞碎開,金光一道一道的射出,橫的是霞,直的是光,在天的東南角織成一部極偉大光華的蛛網(wǎng):綠的田,樹,野草,都由暗綠變?yōu)榘l(fā)光的翡翠。老松的干上染上了金紅,飛鳥的翅兒閃起金光,一切的東西都帶出笑意。祥子對著那片紅光要大喊幾聲,自從一被大兵拉去,他似乎沒看見過太陽,心中老在咒罵,頭老低著,忘了還有日月,忘了老天。現(xiàn)在,他自由的走著路,越走越光明,太陽給草葉的露珠一點兒金光,也照亮了祥子的眉發(fā),照暖了他的心。他忘了一切困苦,一切危險,一切疼痛;不管身上是怎樣襤褸污濁,太陽的光明與熱力并沒將他除外,他是生活在一個有光有熱力的宇宙里;他高興,他想歡呼!
看看身上的破衣,再看看身后的三匹脫毛的駱駝,他笑了笑。就憑四條這么不體面的人與牲口,他想,居然能逃出危險,能又朝著太陽走路,真透著奇怪!不必再想誰是誰非了,一切都是天意,他以為。他放了心,緩緩的走著,自要老天保佑他,什么也不必怕。走到什么地方了?不想問了,雖然田間已有男女來作工。走吧,就是一時賣不出駱駝去,似乎也沒大關(guān)系了;先到城里再說,他渴想再看見城市,雖然那里沒有父母親戚,沒有任何財產(chǎn),可是那到底是他的家,全個的城都是他的家,一到那里他就有辦法。遠處有個村子,不小的一個村子,村外的柳樹象一排高而綠的護兵,低頭看著那些矮矮的房屋,屋上浮著些炊煙。遠遠的聽到村犬的吠聲,非常的好聽。他一直奔了村子去,不想能遇到什么俏事,仿佛只是表示他什么也不怕,他是好人,當然不怕村里的良民;現(xiàn)在人人都是在光明和平的陽光下。假若可能的話,他想要一點水喝;就是要不到水也沒關(guān)系;他既沒死在山中,多渴一會兒算得了什么呢?
村犬向他叫,他沒大注意;婦女和小孩兒們的注視他,使他不大自在了。他必定是個很奇怪的拉駱駝的,他想;要不然,大家為什么這樣呆呆的看著他呢?他覺得非常的難堪:兵們不拿他當個人,現(xiàn)在來到村子里,大家又看他象個怪物!他不曉得怎樣好了。他的身量,力氣,一向使他自尊自傲,可是在過去的這些日子,無緣無故的他受盡了委屈與困苦。他從一家的屋脊上看過去,又看見了那光明的太陽,可是太陽似乎不象剛才那樣可愛了!
村中的唯一的一條大道上,豬尿馬尿與污水匯成好些個發(fā)臭的小湖,祥子唯恐把駱駝滑倒,很想休息一下。道兒北有個較比闊氣的人家,后邊是瓦房,大門可是只攔著個木柵,沒有木門,沒有門樓。祥子心中一動;瓦房——財主;木柵而沒門樓——養(yǎng)駱駝的主兒!好吧,他就在這兒休息會兒吧,萬一有個好機會把駱駝打發(fā)出去呢!
“色!色!色!”祥子叫駱駝們跪下;對于調(diào)動駱駝的口號,他只曉得“色……”是表示跪下;他很得意的應用出來,特意叫村人們明白他并非是外行。駱駝們真跪下了,他自己也大大方方的坐在一株小柳樹下。大家看他,他也看大家;他知道只有這樣才足以減少村人的懷疑。
坐了一會兒,院中出來個老者,藍布小褂敞著懷,臉上很亮,一看便知道是鄉(xiāng)下的財主。祥子打定了主意:“老者,水現(xiàn)成吧?喝碗!”
“!”老者的手在胸前搓著泥卷,打量了祥子一眼,細細看了看三匹駱駝。“有水!哪兒來的?”
“西邊!”祥子不敢說地名,因為不準知道。
“西邊有兵呀?”老者的眼盯住祥子的軍褲。
“教大兵裹了去,剛逃出來。”
“。●橊劤鑫骺跊]什么險啦吧?”
“兵都入了山,路上很平安。”
“嗯!”老者慢慢點著頭。“你等等,我給你拿水去。”
祥子跟了進去。到了院中,他看見了四匹駱駝。“老者,留下我的三匹,湊一把兒吧?”
“哼!一把兒?倒退三十年的話,我有過三把兒!年頭兒變了,誰還喂得起駱駝!”老頭兒立住,呆呆的看著那四匹牲口。待了半天:“前幾天本想和街坊搭伙,把它們送到口外去放青①。東也鬧兵,西也鬧兵,誰敢走啊!在家里拉夏吧,看著就焦心,看著就焦心,瞧這些蒼蠅!趕明兒天大熱起來,再加上蚊子,眼看著好好的牲口活活受罪,真!”老者連連的點頭,似乎有無限的感慨與牢騷。
“老者,留下我的三匹,湊成一把兒到口外去放青。歡蹦亂跳的牲口,一夏天在這兒,準教蒼蠅蚊子給拿個半死!”祥子幾乎是央求了。
“可是,誰有錢買呢?這年頭不是養(yǎng)駱駝的年頭了!”“留下吧,給多少是多少;我把它們出了手,好到城里去謀生!”
老者又細細看了祥子一番,覺得他絕不是個匪類。然后回頭看了看門外的牲口,心中似乎是真喜歡那三匹駱駝——明知買到手中并沒好處,可是愛書的人見書就想買,養(yǎng)馬的見了馬就舍不得,有過三把兒駱駝的也是如此。況且祥子說可以賤賣呢;懂行的人得到個便宜,就容易忘掉東西買到手中有沒有好處。
“小伙子,我要是錢富裕的話,真想留下!”老者說了實話。
“干脆就留下吧,瞧著辦得了!”祥子是那么誠懇,弄得老頭子有點不好意思了。
“說真的,小伙子;倒退三十年,這值三個大寶;現(xiàn)在的年頭,又搭上兵荒馬亂,我——你還是到別處吃喝吆喝去吧!”“給多少是多少!”祥子想不出別的話。他明白老者的話很實在,可是不愿意滿世界去賣駱駝——賣不出去,也許還出了別的毛病。
“你看,你看,二三十塊錢真不好說出口來,可是還真不容易往外拿呢;這個年頭,沒法子!”
祥子心中也涼了些,二三十塊?離買車還差得遠呢!可是,第一他愿脆快辦完,第二他不相信能這么巧再遇上個買主兒。“老者,給多少是多少!”
“你是干什么的,小伙子;看得出,你不是干這一行的!”祥子說了實話。
“嘔,你是拿命換出來的這些牲口!”老者很同情祥子,而且放了心,這不是偷出來的;雖然和偷也差不遠,可是究竟中間還隔著層大兵。兵災之后,什么事兒都不能按著常理兒說。
“這么著吧,伙計,我給三十五塊錢吧;我要說這不是個便宜,我是小狗子;我要是能再多拿一塊,也是個小狗子!我六十多了;哼,還教我說什么好呢!”
祥子沒了主意。對于錢,他向來是不肯放松一個的?墒,在軍隊里這些日子,忽然聽到老者這番誠懇而帶有感情的話,他不好意思再爭論了。況且,可以拿到手的三十五塊現(xiàn)洋似乎比希望中的一萬塊更可靠,雖然一條命只換來三十五塊錢的確是少一些!就單說三條大活駱駝,也不能,絕不能,只值三十五塊大洋!可是,有什么法兒呢!“駱駝算你的了,老者!我就再求一件事,給我找件小褂,和一點吃的!”
“那行!”
祥子在海甸的一家小店里躺了三天,身上忽冷忽熱,心中迷迷忽忽,牙床上起了一溜紫泡,只想喝水,不想吃什么。餓了三天,火氣降下去,身上軟得象皮糖似的?峙戮褪窃谶@三天里,他與三匹駱駝的關(guān)系由夢話或胡話中被人家聽了去。一清醒過來,他已經(jīng)是“駱駝祥子”了。
自從一到城里來,他就是“祥子”,仿佛根本沒有個姓;如今,“駱”擺在“跋子”之上,就更沒有人關(guān)心他到底姓什么了。有姓無姓,他自己也并不在乎。不過,三條牲口才換了那么幾塊錢,而自己倒落了個外號,他覺得有點不大上算。剛能掙扎著立起來,他想出去看看。沒想到自己的腿能會這樣的不吃力,走到小店門口他一軟就坐在了地上,昏昏沉沉的坐了好大半天,頭上見了涼汗。又忍了一會兒,他睜開了眼,肚中響了一陣,覺出點餓來。極慢的立起來,找到了個餛飩挑兒。要了碗餛飩,他仍然坐在地上。呷了口湯,覺得惡心,在口中含了半天,勉強的咽下去;不想再喝?墒,待了一會兒,熱湯象股線似的一直通到腹部,打了兩個響嗝。他知道自己又有了命。
肚中有了點食,他顧得看看自己了。身上瘦了許多,那條破褲已經(jīng)臟得不能再臟。他懶得動,可是要馬上恢復他的干凈利落,他不肯就這么神頭鬼臉的進城去。不過,要干凈利落就得花錢,剃剃頭,換換衣服,買鞋襪,都要錢。手中的三十五元錢應當一個不動,連一個不動還離買車的數(shù)兒很遠呢!可是,他可憐了自己。雖然被兵們拉去不多的日子,到現(xiàn)在一想,一切都象個噩夢。這個噩夢使他老了許多,好象他忽然的一氣增多了好幾歲。看著自己的大手大腳,明明是自己的,可是又象忽然由什么地方找到的。他非常的難過。他不敢想過去的那些委屈與危險,雖然不去想,可依然的存在,就好象連陰天的時候,不去看天也知道天是黑的。他覺得自己的身體是特別的可愛,不應當再太自苦了。他立起來,明知道身上還很軟,可是刻不容緩的想去打扮打扮,仿佛只要剃剃頭,換件衣服,他就能立刻強壯起來似的。
打扮好了,一共才花了兩塊二毛錢。近似搪布①的一身本色粗布褲褂一元,青布鞋八毛,線披兒織成的襪子一毛五,還有頂二毛五的草帽。脫下來的破東西換了兩包火柴。拿著兩包火柴,順著大道他往西直門走。沒走出多遠,他就覺出軟弱疲乏來了。可是他咬上了牙。他不能坐車,從哪方面看也不能坐車:一個鄉(xiāng)下人拿十里八里還能當作道兒嗎,況且自己是拉車的。這且不提,以自己的身量力氣而被這小小的一點病拿住,笑話;除非一交栽倒,再也爬不起來,他滿地滾也得滾進城去,決不服軟!今天要是走不進城去,他想,祥子便算完了;他只相信自己的身體,不管有什么!
晃晃悠悠的他放開了步。走出海甸不遠,他眼前起了金星。扶著棵柳樹,他定了半天神,天旋地轉(zhuǎn)的鬧慌了會兒,他始終沒肯坐下。天地的旋轉(zhuǎn)慢慢的平靜起來,他的心好似由老遠的又落到自己的心口中,擦擦頭上的汗,他又邁開了步。已經(jīng)剃了頭,已經(jīng)換上新衣新鞋,他以為這就十分對得起自己了;那么,腿得盡它的責任,走!一氣他走到了關(guān)廂?匆娏巳笋R的忙亂,聽見了復雜刺耳的聲音,聞見了干臭的味道,踏上了細軟污濁的灰土,祥子想爬下去吻一吻那個灰臭的地,可愛的地,生長洋錢的地!沒有父母兄弟,沒有本家親戚,他的唯一的朋友是這座古城。這座城給了他一切,就是在這里餓著也比鄉(xiāng)下可愛,這里有的看,有的聽,到處是光色,到處是聲音;自己只要賣力氣,這里還有數(shù)不清的錢,吃不盡穿不完的萬樣好東西。在這里,要飯也能要到葷湯臘水的,鄉(xiāng)下只有棒子面。才到高亮橋西邊,他坐在河岸上,落了幾點熱淚!
太陽平西了,河上的老柳歪歪著,梢頭掛著點金光。河里沒有多少水,可是長著不少的綠藻,象一條油膩的長綠的帶子,窄長,深綠,發(fā)出些微腥的潮味。河岸北的麥子已吐了芒,矮小枯干,葉上落了一層灰土。河南的荷塘的綠葉細小無力的浮在水面上,葉子左右時時冒起些細碎的小水泡。東邊的橋上,來往的人與車過來過去,在斜陽中特別顯著匆忙,仿佛都感到暮色將近的一種不安。這些,在祥子的眼中耳中都非常的有趣與可愛。只有這樣的小河仿佛才能算是河;這樣的樹,麥子,荷葉,橋梁,才能算是樹,麥子,荷葉,與橋梁。因為它們都屬于北平。
坐在那里,他不忙了。眼前的一切都是熟習的,可愛的,就是坐著死去,他仿佛也很樂意。歇了老大半天,他到橋頭吃了碗老豆腐:醋,醬油,花椒油,韭菜末,被熱的雪白的豆腐一燙,發(fā)出點頂香美的味兒,香得使祥子要閉住氣;捧著碗,看著那深綠的韭菜末兒,他的手不住的哆嗦。吃了一口,豆腐把身里燙開一條路;他自己下手又加了兩小勺辣椒油。一碗吃完,他的汗已濕透了褲腰。半閉著眼,把碗遞出去:“再來一碗!”
站起來,他覺出他又象個人了。太陽還在西邊的最低處,河水被晚霞照得有些微紅,他痛快得要喊叫出來。摸了摸臉上那塊平滑的疤,摸了摸袋中的錢,又看了一眼角樓上的陽光,他硬把病忘了,把一切都忘了,好似有點什么心愿,他決定走進城去。
城門洞里擠著各樣的車,各樣的人,誰也不敢快走,誰可都想快快過去,鞭聲,喊聲,罵聲,喇叭聲,鈴聲,笑聲,都被門洞兒——象一架擴音機似的——嗡嗡的聯(lián)成一片,仿佛人人都發(fā)著點聲音,都嗡嗡的響。祥子的大腳東插一步,西跨一步,兩手左右的撥落,象條瘦長的大魚,隨浪歡躍那樣,擠進了城。一眼便看到新街口,道路是那么寬,那么直,他的眼發(fā)了光,和東邊的屋頂上的反光一樣亮。他點了點頭。
他的鋪蓋還在西安門大街人和車廠呢,自然他想奔那里去。因為沒有家小,他一向是住在車廠里,雖然并不永遠拉廠子里的車。人和的老板劉四爺是已快七十歲的人了;人老,心可不老實。年輕的時候他當過庫兵,設過賭場,買賣過人口,放過閻王賬。干這些營生所應有的資格與本領(lǐng)——力氣,心路,手段,交際,字號等等——劉四爺都有。在前清的時候,打過群架,搶過良家婦女,跪過鐵索。跪上鐵索,劉四并沒皺一皺眉,沒說一個饒命。官司教他硬挺了過來,這叫作“字號”。出了獄,恰巧入了民國,巡警的勢力越來越大,劉四爺看出地面上的英雄已成了過去的事兒,即使黃天霸再世也不會有多少機會了。他開了個洋車廠子。土混混出身,他曉得怎樣對付窮人,什么時候該緊一把兒,哪里該松一步兒,他有善于調(diào)動的天才。車夫們沒有敢跟他耍骨頭①的。他一瞪眼,和他哈哈一笑,能把人弄得迷迷忽忽的,仿佛一腳登在天堂,一腳登在地獄,只好聽他擺弄。到現(xiàn)在,他有六十多輛車,至壞的也是七八成新的,他不存破車。車租,他的比別家的大,可是到三節(jié)他比別家多放著兩天的份兒。人和廠有地方住,拉他的車的光棍兒,都可以白住——可是得交上車份兒,交不上賬而和他苦膩的,他扣下鋪蓋,把人當個破水壺似的扔出門外。大家若是有個急事急病,只須告訴他一聲,他不含忽,水里火里他都熱心的幫忙,這叫作“字號”。
劉四爺是虎相。快七十了,腰板不彎,拿起腿還走個十里二十里的。兩只大圓眼,大鼻頭,方嘴,一對大虎牙,一張口就象個老虎。個子幾乎與祥子一邊兒高,頭剃得很亮,沒留胡子。他自居老虎,可惜沒有兒子,只有個三十七八歲的虎女——知道劉四爺?shù)木捅匾仓阑㈡。她也長得虎頭虎腦,因此嚇住了男人,幫助父親辦事是把好手,可是沒人敢娶她作太太。她什么都和男人一樣,連罵人也有男人的爽快,有時候更多一些花樣。劉四爺打外,虎妞打內(nèi),父女把人和車廠治理得鐵筒一般。人和廠成了洋車界的權(quán)威,劉家父女的辦法常常在車夫與車主的口上,如讀書人的引經(jīng)據(jù)典。
在買上自己的車以前,祥子拉過人和廠的車。他的積蓄就交給劉四爺給存著。把錢湊夠了數(shù),他要過來,買上了那輛新車。
“劉四爺,看看我的車!”祥子把新車拉到人和廠去。老頭子看了車一眼,點了點頭:“不離!”
“我可還得在這兒住,多咱我拉上包月,才去住宅門!”祥子頗自傲的說。
“行!”劉四爺又點了點頭。
于是,祥子找到了包月,就去住宅山;掉了事而又去拉散座,便住在人和廠。
不拉劉四爺?shù)能,而能住在人和廠,據(jù)別的車夫看,是件少有的事。因此,甚至有人猜測,祥子必和劉老頭子是親戚;更有人說,劉老頭子大概是看上了祥子,而想給虎妞弄個招門納婿的“小人”。這種猜想里雖然懷著點妒羨,可是萬一要真是這么回事呢,將來劉四爺一死,人和廠就一定歸了祥子。這個,教他們只敢胡猜,而不敢在祥子面前說什么不受聽的。其實呢,劉老頭子的優(yōu)待祥子是另有筆賬兒。祥子是這樣的一個人:在新的環(huán)境里還能保持著舊的習慣。假若他去當了兵,他決不會一穿上那套虎皮,馬上就不傻裝傻的去欺侮人。在車廠子里,他不閑著,把汗一落下去,他就找點事兒作。他去擦車,打氣,曬雨布,抹油……用不著誰支使,他自己愿意干,干得高高興興,仿佛是一種極好的娛樂。廠子里靠?傋≈畞韨車夫;收了車,大家不是坐著閑談,便是蒙頭大睡;祥子,只有祥子的手不閑著。初上來,大家以為他是向劉四爺獻殷勤,狗事巴結(jié)人;過了幾天,他們看出來他一點沒有賣好討俏的意思,他是那么真誠自然,也就無話可說了。劉老頭子沒有夸獎過他一句,沒有格外多看過他一眼;老頭子心里有數(shù)兒。他曉得祥子是把好手,即使不拉他的車,他也還愿意祥子在廠子里。有祥子在這兒,先不提別的院子與門口永遠掃得干干凈凈。虎妞更喜歡這個傻大個兒,她說什么,祥子老用心聽著,不和她爭辯;別的車夫,因為受盡苦楚,說話總是橫著來;她一點不怕他們,可是也不愿多搭理他們;她的話,所以,都留給祥子聽。當祥子去拉包月的時候,劉家父女都仿佛失去一個朋友。趕到他一回來,連老頭子罵人也似乎更痛快而慈善一些。
祥子拿著兩包火柴,進了人和廠。天還沒黑,劉家父女正在吃晚飯?匆娝M來,虎妞把筷子放下了:“祥子!你讓狼叼了去,還是上非洲挖金礦去了?”“哼!”祥子沒說出什么來。
劉四爺?shù)拇髨A眼在祥子身上繞了繞,什么也沒說。祥子戴著新草帽,坐在他們對面。
“你要是還沒吃了的話,一塊兒吧!”虎妞仿佛是招待個好朋友。
祥子沒動,心中忽然感覺到一點說不出來的親熱。一向他拿人和廠當作家:拉包月,主人常換;拉散座,座兒一會兒一改;只有這里老讓他住,老有人跟他說些閑話兒。現(xiàn)在剛逃出命來,又回到熟人這里來,還讓他吃飯,他幾乎要懷疑他們是否要欺弄他,可是也幾乎落下淚來。
“剛吃了兩碗老豆腐!”他表示出一點禮讓。
“你干什么去了?”劉四爺?shù)拇髨A眼還盯著祥子。“車呢?”“車?”祥子啐了口吐沫。
“過來先吃碗飯!毒不死你!兩碗老豆腐管什么事?!”虎妞一把將他扯過去,好象老嫂子疼愛小叔那樣。祥子沒去端碗,先把錢掏了出來:“四爺,先給我拿著,三十塊。”把點零錢又放在衣袋里。
劉四爺用眉毛梢兒問了句,“哪兒來的?”
祥子一邊吃,一邊把被兵拉去的事說了一遍。
“哼,你這個傻小子!”劉四爺聽完,搖了搖頭。“拉進城來,賣給湯鍋,也值十幾多塊一頭;要是冬天駝毛齊全的時候,三匹得賣六十塊!”
祥子早就有點后悔,一聽這個,更難過了。可是,繼而一想,把三只活活的牲口賣給湯鍋去挨刀,有點缺德;他和駱駝都是逃出來的,就都該活著。什么也沒說,他心中平靜了下去。
虎姑娘把家伙撤下去,劉四爺仰著頭似乎是想起點來什么。忽然一笑,露出兩個越老越結(jié)實的虎牙:“傻子,你說病在了海甸?為什么不由黃村大道一直回來?”
“還是繞西山回來的,怕走大道教人追上,萬一村子里的人想過味兒來,還拿我當逃兵呢!”
劉四爺笑了笑,眼珠往心里轉(zhuǎn)了兩轉(zhuǎn)。他怕祥子的話有鬼病,萬一那三十塊錢是搶了來的呢,他不便代人存著贓物。他自己年輕的時候,什么不法的事兒也干過;現(xiàn)在,他自居是改邪歸正,不能不小心,而且知道怎樣的小心。祥子的敘述只有這么個縫子,可是祥子一點沒發(fā)毛咕的解釋開,老頭子放了心。
“怎么辦呢?”老頭子指著那些錢說。
“聽你的!”
“再買輛車?”老頭子又露出虎牙,似乎是說:“自己買上車,還白住我的地方?!”
“不夠!買就得買新的!”祥子沒看劉四爺?shù)难,只顧得看自己的心?/p>
“借給你?一分利,別人借是二分五!”
祥子搖了搖頭。
“跟車鋪打印子,還不如給我一分利呢!”
“我也不打印子,”祥子出著神說:“我慢慢的省,夠了數(shù),現(xiàn)錢買現(xiàn)貨!”
老頭子看著祥子,好象是看著個什么奇怪的字似的,可惡,而沒法兒生氣。待了會兒,他把錢拿起來:“三十?別打馬虎眼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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