駱駝祥子（6）

　　一想到那個老者與小馬兒，祥子就把一切的希望都要放下，而想樂一天是一天吧，干嗎成天際咬著牙跟自己過不去呢？！窮人的命、他似乎看明白了，是棗核兒兩頭尖：幼小的時候能不餓死，萬幸；到老了能不餓死，很難。只有中間的一段，年輕力壯，不怕饑飽勞碌，還能象個人兒似的。在這一段里，該快活快活的時候還不敢去干，地道的傻子；過了這村便沒有這店！這么一想，他連虎妞的那回事兒都不想發(fā)愁了。

　　及至看到那個悶葫蘆罐兒，他的心思又轉(zhuǎn)過來。不，不能隨便；只差幾十塊錢就能買上車了，不能前功盡棄；至少也不能把罐兒里那點(diǎn)積蓄瞎扔了，那么不容易省下來的！還是得往正路走，一定！可是，虎妞呢？還是沒辦法，還是得為那個可恨的二十七發(fā)愁。

　　愁到了無可如何，他抱著那個瓦罐兒自言自語的嘀咕：愛怎樣怎樣，反正這點(diǎn)錢是我的！誰也搶不了去！有這點(diǎn)錢，祥子什么也不怕！招急了我，我會跺腳一跑，有錢，腿就會活動！

　　街上越來越熱鬧了，祭灶的糖瓜擺滿了街，走到哪里也可以聽到“‘U糖來，’U糖”的聲音。祥子本來盼著過年，現(xiàn)在可是一點(diǎn)也不起勁《圣經(jīng)》中所說的一種威力無比的海獸。霍布斯以此比喻君主，街上越亂，他的心越緊，那可怕的二十七就在眼前了！他的眼陷下去，連臉上那塊疤都有些發(fā)暗。拉著車，街上是那么亂，地上是那么滑，他得分外的小心。心事和留神兩氣夾攻，他覺得精神不夠用的了，想著這個便忘了那個，時常忽然一驚，身上癢刺刺的象小孩兒在夏天炸了痱子似的。

　　祭灶那天下午，溜溜的東風(fēng)帶來一天黑云。天氣忽然暖了一些。到快掌燈的時候，風(fēng)更小了些，天上落著稀疏的雪花。賣糖瓜的都著了急，天暖，再加上雪花，大家一勁兒往糖上撒白土子，還怕都粘在一處。雪花落了不多，變成了小雪粒，刷刷的輕響，落白了地。七點(diǎn)以后，鋪戶與人家開始祭灶，香光炮影之中夾著密密的小雪，熱鬧中帶出點(diǎn)陰森的氣象。街上的人都顯出點(diǎn)驚急的樣子，步行的，坐車的，都急于回家祭神，可是地上濕滑，又不敢放開步走。賣糖的小販急于把應(yīng)節(jié)的貨物揈出去，上氣不接下氣的喊叫，聽著怪震心的。

　　大概有九點(diǎn)鐘了，祥子拉著曹先生由西城回家。過了西單牌樓那一段熱鬧街市，往東入了長安街，人馬漸漸稀少起來。坦平的柏油馬路上鋪著一層薄雪，被街燈照得有點(diǎn)閃眼。偶爾過來輛汽車，燈光遠(yuǎn)射，小雪粒在燈光里帶著點(diǎn)黃亮，象灑著萬顆金砂。快到新華門那一帶，路本來極寬，加上薄雪，更教人眼寬神爽，而且一切都仿佛更嚴(yán)肅了些。“長安牌樓”，新華門的門樓，南海的紅墻，都戴上了素冠，配著朱柱紅墻，靜靜的在燈光下展示著故都的尊嚴(yán)。此時此地，令人感到北平仿佛并沒有居民，直是一片瓊宮玉宇，只有些老松默默的接著雪花。祥子沒工夫看這些美景，一看眼前的“玉路”，他只想一步便跑到家中；那直，白，冷靜的大路似乎使他的心眼中一直的看到家門�？墒撬�不能快跑，地上的雪雖不厚，但是拿腳，一會兒鞋底上就粘成一厚層；跺下去，一會兒又粘上了。霰粒非常的小，可是沉重有分量，既拿腳，又迷眼，他不能飛快的跑。雪粒打在身上也不容易化，他的衣肩上已積了薄薄的一層，雖然不算什么，可是濕淥淥的使他覺得別扭。這一帶沒有什么鋪戶，可是遠(yuǎn)處的炮聲還繼續(xù)不斷，時時的在黑空中射起個雙響或五鬼鬧判兒。火花散落，空中越發(fā)顯著黑，黑得幾乎可怕。他聽著炮聲，看見空中的火花與黑暗，他想立刻到家�？墒撬�不敢放開了腿，別扭！

　　更使他不痛快的是由西城起，他就覺得后面有輛自行車兒跟著他。到了西長安街，街上清靜了些，更覺出后面的追隨——車輛軋著薄雪，雖然聲音不大南宋初年，《太極圖說》有兩個版本，一本作“無極而太極”；，可是覺得出來。祥子，和別的車夫一樣，最討厭自行車。汽車可惡，但是它的聲響大，老遠(yuǎn)的便可躲開。自行車是見縫子就鉆，而且東搖西擺，看著就眼暈。外帶著還是別出錯兒，出了錯兒總是洋車夫不對，巡警們心中的算盤是無論如何洋車夫總比騎車的好對付，所以先派洋車夫的不是。好幾次，祥子很想抽冷子閘住車，摔后頭這小子一交。但是他不敢，拉車的得到處忍氣。每當(dāng)要跺一跺鞋底兒的時候，他得喊聲：“閘��！”到了南海前門，街道是那么寬，那輛腳踏車還緊緊的跟在后面。祥子更上了火，他故意的把車停住了，撢了撢身上的雪。他立住，那輛自行車從車旁蹭了過去。車上的人還回頭看了看。祥子故意的磨煩，等自行車走出老遠(yuǎn)才抄起車把來，罵了句：“討厭！”曹先生的“人道主義”使他不肯安那御風(fēng)的棉車棚子，就是那帆布車棚也非到趕上大雨不準(zhǔn)支上，為是教車夫省點(diǎn)力氣。這點(diǎn)小雪，他以為沒有支起車棚的必要，況且他還貪圖著看看夜間的雪景呢。他也注意到這輛自行車，等祥子罵完，他低聲的說，“要是他老跟著，到家門口別停住，上黃化門左先生那里去；別慌！”

　　祥子有點(diǎn)慌。他只知道騎自行車的討厭，還不曉得其中還有可怕的——既然曹先生都不敢家去，這個家伙一定來歷不��！他跑了幾十步，便追上了那個人；故意的等著他與曹先生呢。自行車把祥子讓過去，祥子看了車上的人一眼。一眼便看明白了，偵緝隊上的。他常在茶館里碰到隊里的人，雖然沒說過話兒，可是曉得他們的神氣與打扮。這個的打扮，他看著眼熟：青大襖，呢帽，帽子戴得很低。

　　到了南長街口上，祥子乘著拐彎兒的機(jī)會，向后溜了一眼，那個人還跟著呢。他幾乎忘了地上的雪，腳底下加了勁。直長而白亮的路，只有些冷冷的燈光，背后追著個偵探！祥子沒有過這種經(jīng)驗，他冒了汗。到了公園后門，他回了回頭，還跟著呢！到了家門口，他不敢站住，又有點(diǎn)舍不得走；曹先生一聲也不響，他只好繼續(xù)往北跑。一氣跑到北口，自行車還跟著呢！他進(jìn)了小胡同，還跟著！出了胡同，還跟著！上黃化門去，本不應(yīng)當(dāng)進(jìn)小胡同，直到他走到胡同的北口才明白過來，他承認(rèn)自己是有點(diǎn)迷頭，也就更生氣。跑到景山背后，自行車往北向后門去了。祥子擦了把汗。雪小了些，可是雪粒中又有了幾片雪花。祥子似乎喜愛雪花，大大方方的在空中飛舞，不象雪粒那么使人別氣。他回頭問了聲：“上哪兒，先生？”

　　“還到左宅。有人跟你打聽我，你說不認(rèn)識！”

　　“是啦！”祥子心中打開了鼓，可是不便細(xì)問。

　　到了左家，曹先生叫祥子把車?yán)�進(jìn)去，趕緊關(guān)上門。曹先生還很鎮(zhèn)定，可是神色不大好看。囑咐完了祥子，他走進(jìn)去。祥子剛把車?yán)�進(jìn)門洞來，放好，曹先生又出來了，同著左先生；祥子認(rèn)識，并且知道左先生是宅上的好朋友。“祥子，”曹先生的嘴動得很快，“你坐汽車回去。告訴太太我在這兒呢。教她們也來，坐汽車來，另叫一輛，不必教你坐去的這輛等著。明白？好！告訴太太帶著應(yīng)用的東西，和書房里那幾張畫兒。聽明白了？我這就給太太打電話，為是再告訴你一聲，怕她一著急，把我的話忘了，你好提醒她一聲。”

　　“我去好不好？”左先生問了聲。

　　“不必！剛才那個人未必一定是偵探，不過我心里有那回事兒，不能不防備一下。你先叫輛汽車來好不好？”左先生去打電話叫車。曹先生又囑咐了祥子一遍：“汽車來到，我這給了錢。教太太快收拾東西；別的都不要緊，就是千萬帶著小孩子的東西，和書房里那幾張畫，那幾張畫！等太太收拾好，教高媽打電要輛車，上這兒來。這都明白了？等她們走后，你把大門鎖好，搬到書房去睡，那里有電話。你會打電？”

　　“不會往外打，會接。”其實(shí)祥子連接電話也不大喜歡，不過不愿教曹先生著急，只好這么答應(yīng)下。

　　“那就行！”曹先生接著往下說，說得還是很快：“萬一有個動靜，你別去開門！我們都走了，剩下你一個，他們決不放手你！見事不好的話，你滅了燈，打后院跳到王家去。王家的人你認(rèn)得？對！在王家藏會兒再走。我的東西，你自己的東西都不用管，跳墻就走，省得把你拿了去！你若丟了東西，將來我賠上。先給你這五塊錢拿著。好，我去給太太打電話，回頭你再對她說一遍。不必說拿人，剛才那個騎車的也許是偵探，也許不是；你也先別著慌！”

　　祥子心中很亂，好象有許多要問的話，可是因急于記住曹先生所囑咐的，不敢再問。

　　汽車來了，祥子楞頭磕腦的坐進(jìn)去。雪不大不小的落著，車外邊的東西看不大真，他直挺著腰板坐著，頭幾乎頂住車棚。他要思索一番，可是眼睛只顧看車前的紅箭頭，紅得那么鮮靈可愛。駛車的面前的那把小刷子，自動的左右擺著，刷去玻璃上的哈氣，也頗有趣。剛似乎把這看膩了，車已到了家門，心中怪不得勁的下了車。

　　剛要按街門的電鈴，象從墻里鉆出個人來似的，揪住他的腕子。祥子本能的想往出奪手，可是已經(jīng)看清那個人，他不動了，正是剛才騎自行車的那個偵探。

　　“祥子，你不認(rèn)識我了？”偵探笑著松了手。

　　祥子咽了口氣，不知說什么好。

　　“你不記得當(dāng)初你教我們拉到西山去？我就是那個孫排長。想起來了吧？”

　　“啊，孫排長！”祥子想不起來。他被大兵們拉到山上去的時候，顧不得看誰是排長，還是連長。

　　“你不記得我，我可記得你；你臉上那塊疤是個好記號。我剛才跟了你半天，起初也有點(diǎn)不敢認(rèn)你，左看右看，這塊疤不能有錯！”

　　“有事嗎？”祥子又要去按電鈴。

　　“自然是有事，并且是要緊的事！咱們進(jìn)去說好不好！”孫排長——現(xiàn)在是偵探——伸手按了鈴。

　　“我有事！”祥子的頭上忽然冒了汗，心里發(fā)著狠兒說：“躲他還不行呢，怎能往里請呢！”

　　“你不用著急，我來是為你好！”偵探露出點(diǎn)狡猾的笑意。趕到高媽把門開開，他一腳邁進(jìn)去：“勞駕勞駕！”沒等祥子和高媽過一句話，扯著他便往里走，指著門房：“你在這兒�。�”進(jìn)了屋，他四下里看了一眼：“小屋還怪干凈呢！你的事兒不壞！”

　　“有事嗎？我忙！”祥子不能再聽這些閑盤兒。“沒告訴你嗎，有要緊的事！”孫偵探還笑著，可是語氣非常的嚴(yán)厲。“干脆對你說吧，姓曹的是亂黨，拿住就槍斃，他還是跑不了！咱們總算有一面之交，在兵營里你伺候過我；再說咱們又都是街面上的人，所以我擔(dān)著好大的處分來給你送個信！你要是晚跑一步，回來是堵窩兒掏，誰也跑不了。咱們賣力氣吃飯，跟他們打哪門子掛誤官司？這話對不對？”

　　“對不起人呀！”祥子還想著曹先生所囑托的話。“對不起誰呀？”孫偵探的嘴角上帶笑，而眼角棱棱著。“禍?zhǔn)撬麄冏约宏J的，你對不起誰呀？他們敢作敢當(dāng)，咱們跟著受罪，才合不著！不用說別的，把你圈上三個月，你野鳥似的慣了，楞教你坐黑屋子，你受得了受不了？再說，他們下獄，有錢打點(diǎn)，受不了罪；你呀，我的好兄弟，手里沒硬的，準(zhǔn)拴在尿桶上！這還算小事，碰巧了他們花錢一運(yùn)動，鬧個幾年徒刑；官面上交待不下去，要不把你墊了背才怪。咱們不招誰不惹誰的，臨完上天橋吃黑棗，冤不冤？你是明白人，明白人不吃眼前虧。對得起人嘍，又！告訴你吧，好兄弟，天下就沒有對得起咱們苦哥兒們的事！”

　　祥子害了怕。想起被大兵拉去的苦處，他會想象到下獄的滋味。“那么我得走，不管他們？”

　　“你管他們，誰管你呢？！”

　　祥子沒話答對。楞了會兒，連他的良心也點(diǎn)了頭：“好，我走！”

　　“就這么走嗎？”孫偵探冷笑了一下。

　　祥子又迷了頭。

　　“祥子，我的好伙計！你太傻了！憑我作偵探的，肯把你放了走？”

　　“那——”祥子急得不知說什么好了。

　　“別裝傻！”孫偵探的眼盯住祥子的：“大概你也有個積蓄，拿出來買條命！我一個月還沒你掙的多，得吃得穿得養(yǎng)家，就仗著點(diǎn)外找兒，跟你說知心話！你想想，我能一撒巴掌把你放了不能？哥兒們的交情是交情，沒交情我能來勸你嗎？可是事情是事情，我不圖點(diǎn)什么，難道教我一家子喝西北風(fēng)？外場人用不著費(fèi)話，你說真的吧！”

　　“得多少？”祥子坐在了床上。

　　“有多少拿多少，沒準(zhǔn)價兒！”

　　“我等著坐獄得了！”

　　“這可是你說的？可別后悔？”孫偵探的手伸入棉袍中，“看這個，祥子！我馬上就可以拿你，你要拒捕的話，我開槍！我要馬上把你帶走，不要說錢呀，連你這身衣裳都一進(jìn)獄門就得剝下來。你是明白人，自己合計合計得了！”“有工夫擠我，干嗎不擠擠曹先生？”祥子吭吃了半天才說出來。

　　“那是正犯，拿住呢有點(diǎn)賞，拿不住擔(dān)‘不是’。你，你呀，我的傻兄弟，把你放了象放個屁；把你殺了象抹個臭蟲！拿錢呢，你走你的；不拿，好，天橋見！別麻煩，來干脆的，這么大的人！再說，這點(diǎn)錢也不能我一個人獨(dú)吞了，伙計們都得沾補(bǔ)點(diǎn)兒，不定分上幾個子兒呢。這么便宜買條命還不干，我可就沒了法！你有多少錢？”

　　祥子立起來，腦筋跳起多高，攥上了拳頭。

　　“動手沒你的，我先告訴你，外邊還有一大幫人呢！快著，拿錢！我看面子，你別不知好歹！”孫偵探的眼神非常的難看了。

　　“我招誰惹誰了？！”祥子帶著哭音，說完又坐在床沿上。“你誰也沒招；就是碰在點(diǎn)兒上了！人就是得胎里富，咱們都是底兒上的。什么也甭再說了！”孫偵探搖了搖頭，似有無限的感慨。“得了，自當(dāng)是我委屈了你，別再磨煩了！”

　　祥子又想了會兒，沒辦法。他的手哆嗦著，把悶葫蘆罐兒從被子里掏了出來。

　　“我看看！”孫偵探笑了，一把將瓦罐接過來，往墻上一碰。

　　祥子看著那些錢灑在地上，心要裂開。

　　“就是這點(diǎn)？”

　　祥子沒出聲，只剩了哆嗦。

　　“算了吧！我不趕盡殺絕，朋友是朋友。你可也得知道，這些錢兒買一條命，便宜事兒！”

　　祥子還沒出聲，哆嗦著要往起裹被褥。

　　“那也別動！”

　　“這么冷的……”祥子的眼瞪得發(fā)了火。

　　“我告訴你別動，就別動！滾！”

　　祥子咽了口氣，咬了咬嘴唇，推門走出來。

　　祥子想找個地方坐下，把前前后后細(xì)想一遍，哪怕想完只能哭一場呢，也好知道哭的是什么；事情變化得太快了，他的腦子已追趕不上。沒有地方給他坐，到處是雪。小茶館們已都上了門，十點(diǎn)多了；就是開著，他也不肯進(jìn)去，他愿意找個清靜地方，他知道自己眼眶中轉(zhuǎn)著的淚隨時可以落下來。既沒地方坐一坐，只好慢慢的走吧；可是，上哪里去呢？這個銀白的世界，沒有他坐下的地方，也沒有他的去處；白茫茫的一片，只有餓著肚子的小鳥，與走投無路的人，知道什么叫作哀嘆。

　　上哪兒去呢？這就成個問題，先不用想到別的了！下小店？不行！憑他這一身衣服，就能半夜里丟失點(diǎn)什么，先不說店里的虱子有多么可怕。上大一點(diǎn)的店？去不起，他手里只有五塊錢，而且是他的整部財產(chǎn)。上澡堂子？十二點(diǎn)上門，不能過夜。沒地方去。

　　因為沒地方去，才越覺得自己的窘迫。在城里混了這幾年了，只落得一身衣服，和五塊錢；連被褥都混沒了！由這個，他想到了明天，明天怎辦呢？拉車，還去拉車，哼，拉車的結(jié)果只是找不到個住處，只是剩下點(diǎn)錢被人家搶了去！作小買賣，只有五塊錢的本錢，而連挑子扁擔(dān)都得現(xiàn)買，況且哪個買賣準(zhǔn)能掙出嚼谷呢？拉車可以平地弄個三毛四毛的，作小買賣既要本錢，而且沒有準(zhǔn)能賺出三餐的希望。等把本錢都吃進(jìn)去，再去拉車，還不是脫了褲子放屁，白白賠上五塊錢？這五塊錢不能輕易放手一角一分，這是最后的指望！當(dāng)仆人去，不在行：伺候人，不會；洗衣裳作飯，不會！什么也不行，什么也不會，自己只是個傻大黑粗的廢物！

　　不知不覺的，他來到了中海。到橋上，左右空曠，一眼望去，全是雪花。他這才似乎知道了雪還沒住展的趨勢，表現(xiàn)為和邏輯實(shí)證主義合流，具有了邏輯主義的，摸一摸頭上，毛線織的帽子上已經(jīng)很濕。橋上沒人，連崗警也不知躲在哪里去了，有幾盞電燈被雪花打的仿佛不住的眨眼。祥子看看四外的雪，心中茫然。

　　他在橋上立了許久，世界象是已經(jīng)死去，沒一點(diǎn)聲音，沒一點(diǎn)動靜，灰白的雪花似乎得了機(jī)會，慌亂的，輕快的，一勁兒往下落，要人不知鬼不覺的把世界埋上。在這種靜寂中，祥子聽見自己的良心的微語。先不要管自己吧，還是得先回去看看曹家的人。只剩下曹太太與高媽，沒一個男人！難道那最后的五塊錢不是曹先生給的么？不敢再思索，他拔起腿就往回走，非常的快。

　　門外有些腳印，路上有兩條新印的汽車道兒。難道曹太太已經(jīng)走了嗎？那個姓孫的為什么不拿她們呢？

　　不敢過去推門，恐怕又被人捉住。左右看，沒人，他的心跳起來，試試看吧斯》兩文，作為代序。選集采用《馬克思恩格斯全集》中的，反正也無家可歸，被人逮住就逮住吧。輕輕推了推門，門開著呢。順著墻根走了兩步，看見了自己屋中的燈亮兒，自己的屋子！他要哭出來。彎著腰走過去，到窗外聽了聽，屋內(nèi)咳嗽了一聲，高媽的聲音！他拉開了門。“誰？喲，你！可嚇?biāo)牢伊耍?rdquo;高媽捂著心口，定了定神，坐在了床上。“祥子，怎么回事呀？”

　　祥子回答不出，只覺得已經(jīng)有許多年沒見著她了似的，心中堵著一團(tuán)熱氣。

　　“這是怎么啦？”高媽也要哭的樣子的問：“你還沒回來，先生打來電，叫我們上左宅，還說你馬上就來。你來了，不是我給你開的門嗎？我一瞧，你還同著個生人，我就一言沒發(fā)呀，趕緊進(jìn)去幫助太太收拾東西。你始終也沒進(jìn)去。黑燈下火的教我和太太瞎抓，少爺已經(jīng)睡得香香的，生又從熱被窩里往外抱。包好了包，又上書房去摘畫兒，你是始終不照面兒，你是怎么啦？我問你！糙糙的收拾好了，我出來看你，好，你沒影兒啦！太太氣得——一半也是急得——直哆嗦。我只好打電叫車吧�？墒俏覀儾荒芫瓦@么‘空城計’，全走了哇。好，我跟太太橫打了鼻梁①，我說太太走吧，我看著。祥子回來呢，我馬上趕到左宅去；不回來呢，我認(rèn)了命！這是怎會說的！你是怎回事，說呀！”

　　祥子沒的說。

　　“說話呀！楞著算得了事嗎？到底是怎回事？”

　　“你走吧！”祥子好容易找到了一句話：“走吧！”“你看家？”高媽的氣消了點(diǎn)。

　　“見了先生，你就說，偵探逮住了我，可又，可又，沒逮住我！”

　　“這象什么話呀？”高媽氣得幾乎要笑。

　　“你聽著！”祥子倒掛了氣：“告訴先生快跑，偵探說了，準(zhǔn)能拿住先生。左宅也不是平安的地方�？炫�！你走了，我跳到王家去，睡一夜。我把這塊的大門鎖上。明天，我去找我的事。對不起曹先生！”

　　“越說我越胡涂！”高媽嘆了口氣。“得啦，我走，少爺還許凍著了呢，趕緊看看去！見了先生，我就說祥子說啦，教先生快跑。今個晚上祥子鎖上大門，跳到王家去睡；明天他去找事。是這么著不是？”

　　祥子萬分慚愧的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。

　　高媽走后，祥子鎖好大門，回到屋中。破悶葫蘆罐還在地上扔著，他拾起塊瓦片看了看，照舊扔在地上。床上的鋪蓋并沒有動。奇怪，到底是怎回事呢？難道孫偵探并非真的偵探？不能！曹先生要是沒看出點(diǎn)危險來，何至于棄家逃走？不明白！不明白！他不知不覺的坐在了床沿上。剛一坐下，好似驚了似的又立起來。不能在此久停！假若那個姓孫的再回來呢？！心中極快的轉(zhuǎn)了轉(zhuǎn)：對不住曹先生，不過高媽帶回信去教他快跑，也總算過得去了。論良心，祥子并沒立意欺人，而且自己受著委屈。自己的錢先丟了，沒法再管曹先生的。自言自語的，他這樣一邊叨嘮，一邊兒往起收拾鋪蓋。

　　扛起鋪蓋，滅了燈，他奔了后院。把鋪蓋放下，手扒住墻頭低聲的叫：“老程！老程！”老程是王家的車夫。沒人答應(yīng)，祥子下了決心，先跳過去再說。把鋪蓋扔過去，落在雪上，沒有什么聲響。他的心跳了一陣。緊跟著又爬上墻頭，跳了過去。在雪地上拾起鋪蓋，輕輕的去找老程。他知道老程的地方。大家好象都已睡了，全院中一點(diǎn)聲兒也沒有。祥子忽然感到作賊并不是件很難的事，他放了點(diǎn)膽子，腳踏實(shí)地的走，雪很瓷實(shí)，發(fā)著一點(diǎn)點(diǎn)響聲。找到了老程的屋子，他咳嗽了一聲。老程似乎是剛躺下：“誰？”

　　“我，祥子！你開開門！”祥子說得非常的自然，柔和，好象聽見了老程的聲音，就象聽見個親人的安慰似的。老程開了燈，披著件破皮襖，開了門：“怎么啦？祥子！三更半夜的！”

　　祥子進(jìn)去，把鋪蓋放在地上，就勢兒坐在上面，又沒了話。

　　老程有三十多歲，臉上與身上的肉都一疙瘩一塊的，硬得出棱兒。平日，祥子與他并沒有什么交情，不過是見面總點(diǎn)頭說話兒。有時候，王太太與曹太太一同出去上街，他倆更有了在一處喝茶與休息的機(jī)會。祥子不得不佩服老程，老程跑得很快，可是慌里慌張，而且手老拿不穩(wěn)車把似的。在為人上，老程雖然怪好的，可是有了這個缺點(diǎn)，祥子總不能完全欽佩他。

　　今天，祥子覺得老程完全可愛了。坐在那兒，說不出什么來，心中可是感激，親熱。剛才，立在中海的橋上；現(xiàn)在，與個熟人坐在屋里；變動的急劇，使他心中發(fā)空；同時也發(fā)著些熱氣。

　　老程又鉆到被窩中去，指著破皮襖說：“祥子抽煙吧，兜兒里有，別野的。”別墅牌的煙自從一出世就被車夫們改為“別野”的。

　　祥子本不吸煙，這次好似不能拒絕，拿了支煙放在唇間吧唧著。

　　“怎么啦？”老程問：“辭了工？”

　　“沒有，”祥子依舊坐在鋪蓋上，“出了亂子！曹先生一家子全跑啦，我也不敢獨(dú)自看家！”

　　“什么亂子？”老程又坐起來。

　　“說不清呢，反正亂子不小，連高媽也走了！”“四門大開，沒人管？”

　　“我把大門給鎖上了！”

　　“哼！”老程尋思了半天，“我告訴王先生一聲兒去好不好？”說著，就要披衣裳。

　　“明天再說吧，事情簡直說不清！”祥子怕王先生盤問他。

　　祥子說不清的那點(diǎn)事是這樣：曹先生在個大學(xué)里教幾點(diǎn)鐘功課。學(xué)校里有個叫阮明的學(xué)生，一向跟曹先生不錯，時常來找他談?wù)劇２芟壬�是個社會主義者，阮明的思想更激烈，所以二人很說得來。不過，年紀(jì)與地位使他們有點(diǎn)小沖突：曹先生以教師的立場看，自己應(yīng)當(dāng)盡心的教書，而學(xué)生應(yīng)當(dāng)好好的交待功課，不能因為私人的感情而在成績上馬馬虎虎。在阮明看呢，在這種破亂的世界里，一個有志的青年應(yīng)當(dāng)作些革命的事業(yè)，功課好壞可以暫且不管。他和曹先生來往，一來是為彼此還談得來，二來是希望因為感情而可以得到夠升級的分?jǐn)?shù)，不論自己的考試成績壞到什么地步。亂世的志士往往有些無賴，歷史上有不少這樣可原諒的例子。

　　到考試的時候，曹先生沒有給阮明及格的分?jǐn)?shù)。阮明的成績，即使曹先生給他及格，也很富余的夠上了停學(xué)。可是他特別的恨曹先生。他以為曹先生太不懂面子；面子，在中國是與革命有同等價值的。因為急于作些什么，阮明輕看學(xué)問。因為輕看學(xué)問，慢慢他習(xí)慣于懶惰，想不用任何的勞力而獲得大家的欽佩與愛護(hù)；無論怎說，自己的思想是前進(jìn)的呀！曹先生沒有給他及格的分?jǐn)?shù)，分明是不了解一個有志的青年；那么，平日可就別彼此套近乎呀！既然平日交情不錯，而到考試的時候使人難堪，他以為曹先生為人陰險。成績是無可補(bǔ)救了，停學(xué)也無法反抗，他想在曹先生身上泄泄怒氣。既然自己失了學(xué)，那么就拉個教員來陪綁。這樣，既能有些事作，而且可以表現(xiàn)出自己的厲害。阮明不是什么好惹的！況且，若是能由這回事而打入一個新團(tuán)體去，也總比沒事可作強(qiáng)一些。

　　他把曹先生在講堂上所講的，和平日與他閑談的，那些關(guān)于政治與社會問題的話編輯了一下，到黨部去告發(fā)——曹先生在青年中宣傳過激的思想。

　　曹先生也有個耳聞，可是他覺得很好笑。他知道自己的那點(diǎn)社會主義是怎樣的不徹底，也曉得自己那點(diǎn)傳統(tǒng)的美術(shù)愛好是怎樣的妨礙著激烈的行動�？尚�，居然落了個革命的導(dǎo)師的稱號！可笑，所以也就不大在意，雖然學(xué)生和同事的都告訴他小心一些。鎮(zhèn)定并不能——在亂世——保障安全。寒假是肅清學(xué)校的好機(jī)會，偵探們開始忙著調(diào)查與逮捕。曹先生已有好幾次覺得身后有人跟著。身后的人影使他由嬉笑改為嚴(yán)肅。他須想一想了：為造聲譽(yù)，這是個好機(jī)會；下幾天獄比放個炸彈省事，穩(wěn)當(dāng)，而有同樣的價值。下獄是作要人的一個資格。可是，他不肯。他不肯將計就計的為自己造成虛假的名譽(yù)。憑著良心，他恨自己不能成個戰(zhàn)士；憑著良心，他也不肯作冒牌的戰(zhàn)士。他找了左先生去。左先生有主意：“到必要的時候，搬到我這兒來，他們還不至于搜查我來！”左先生認(rèn)識人；人比法律更有力。“你上這兒來住幾天，躲避躲避�？偹阄覀兣铝怂麄�。然后再去疏通，也許還得花上倆錢。面子足，錢到手，你再回家也就沒事了。”

　　孫偵探知道曹先生常上左宅去，也知道一追緊了的時候他必定到左宅去。他們不敢得罪左先生，而得嚇噱就嚇噱曹先生。多咱把他趕到左宅去，他們才有拿錢的希望，而且很夠面子。敲祥子，并不在偵探們的計劃內(nèi)，不過既然看見了祥子，帶手兒的活，何必不先拾個十頭八塊的呢？

　　對了，祥子是遇到“點(diǎn)兒”上，活該。誰都有辦法，哪里都有縫子，只有祥子跑不了，因為他是個拉車的。一個拉車的吞的是粗糧，冒出來的是血；他要賣最大的力氣，得最低的報酬；要立在人間的最低處，等著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擊打。

　　把一支煙燒完，祥子還是想不出道理來，他象被廚子提在手中的雞，只知道緩一口氣就好，沒有別的主意。他很愿意和老程談一談，可是沒話可說，他的話不夠表現(xiàn)他的心思的，他領(lǐng)略了一切苦處，他的口張不開，象個啞吧。買車，車丟了；省錢，錢丟了；自己一切的努力只為別人來欺侮！誰也不敢招惹，連條野狗都得躲著，臨完還是被人欺侮得出不來氣！先不用想過去的事吧，明天怎樣呢？曹宅是不能再回去，上哪里去呢？“我在這兒睡一夜，行吧？”他問了句，好象條野狗找到了個避風(fēng)的角落，暫且先忍一會幾；不過就是這點(diǎn)事也得要看明白了，看看妨礙別人與否。

　　“你就在這兒吧，冰天雪地的上哪兒去？地上行嗎？上來擠擠也行呀！”

　　祥子不肯上去擠，地上就很好。

　　老程睡去，祥子來回的翻騰，始終睡不著。地上的涼氣一會兒便把褥子冰得象一張鐵，他蜷著腿，腿肚子似乎還要轉(zhuǎn)筋。門縫子進(jìn)來的涼風(fēng)，象一群小針?biāo)频耐�頭上刺。他狠狠的閉著眼，蒙上了頭，睡不著。聽著老程的呼聲，他心中急躁，恨不能立起來打老程一頓才痛快。越來越冷，凍得嗓子中發(fā)癢，又怕把老程咳嗽醒了。

　　睡不著，他真想偷偷的起來，到曹宅再看看。反正事情是吹了，院中又沒有人，何不去拿幾件東西呢？自己那么不容易省下的幾個錢，被人搶去，為曹宅的事而被人搶去，為什么不可以去偷些東西呢。為曹宅的事丟了錢，再由曹宅給賠上，不是正合適么？這么一想，他的眼亮起來，登時忘記了冷；走哇！那么不容易得到的錢，丟了，再這么容易得回來，走！

　　已經(jīng)坐起來，又急忙的躺下去，好象老程看著他呢！心中跳了起來。不，不能當(dāng)賊，不能！剛才為自己脫干凈，沒去作到曹先生所囑咐的，已經(jīng)對不起人；怎能再去偷他呢？不能去！窮死，不偷！

　　怎知道別人不去偷呢？那個姓孫的拿走些東西又有誰知道呢？他又坐了起來。遠(yuǎn)處有個狗叫了幾聲。他又躺下去。還是不能去，別人去偷，偷吧，自己的良心無愧。自己窮到這樣，不能再教心上多個黑點(diǎn)兒！

　　再說，高媽知道他到王家來，要是夜間丟了東西，是他也得是他，不是他也得是他！他不但不肯去偷了，而且怕別人進(jìn)去了。真要是在這一夜里丟了東西，自己跳到黃河里也洗不清！他不冷了，手心上反倒見了點(diǎn)汗。怎辦呢？跳回宅里去看著？不敢。自己的命是拿錢換出來的，不能再自投羅網(wǎng)。不去，萬一丟了東西呢？

　　想不出主意。他又坐起來，弓著腿坐著，頭幾乎挨著了膝。頭很沉，眼也要閉上，可是不敢睡。夜是那么長，只沒有祥子閉一閉眼的時間。

　　坐了不知多久，主意不知換了多少個。他忽然心中一亮，伸手去推老程：“老程！老程！醒醒！”

　　“干嗎？”老程非常的不愿睜開眼：“撒尿，床底下有夜壺。”“你醒醒！開開燈！”

　　“有賊是怎著？”老程迷迷忽忽的坐起來。

　　“你醒明白了？”

　　“嗯！”

　　“老程，你看看！這是我的鋪蓋，這是我的衣裳，這是曹先生給的五塊錢；沒有別的了？”

　　“沒了；干嗎？”老程打了個哈欠。

　　“你醒明白了？我的東西就是這些，我沒拿曹家一草一木？”

　　“沒有！咱哥兒們，久吃宅門的，手兒粘贅還行嗎？干得著，干；干不著，不干；不能拿人家東西！就是這個事呀？”“你看明白了？”

　　老程笑了：“沒錯兒！我說，你不冷呀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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