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源:中考網(wǎng)整合 作者:E度中考網(wǎng)編輯 2010-08-03 09:14:19
青春之歌小說在線閱讀:第一部第二十三章
一天、兩天、三天——十天過去了,一個月過去了,盧嘉川并沒有來找林道靜。
怎么回事呀?……
道靜清楚地記得他那天說的話:“三天之內(nèi)一定來拿東西。”可是他再也沒有來。她的希望一刻刻地減少,憂慮一刻刻地加多,疚憤的心情也一時時地加重。她想打聽他的下落,但是無從去打聽。所有認識他的人——許寧被捕了,羅大方去察北了。她也曾去找過盧嘉川的朋友李大嫂,但是李大嫂已經(jīng)搬了家,院里的街坊誰也不知道她搬到哪兒去了。
道靜終日若有所失似的坐立不安。
“為什么不決心留他住下?為什么不想盡辦法幫助他?……有阻礙嗎?為什么不沖破這些阻礙?”仿佛是自己出賣了同志似的,她的心里感到了難忍的疚痛。她恨自己脆弱、猶豫;恨自己沒有決心保護自己所尊敬的人;她也更加恨起余永澤的落后、自私。整天整天她就那么呆呆地坐在窗前,望著窗外翠綠色的孤單的小棗樹。她覺得世界忽然變了色,她覺得她剛剛敲開的幸福的大門,在她剛要邁進的時候,卻突然緊緊地關閉了!沒人的時候,她拿出盧嘉川留下的提包捏著、思索著——并沒有依照他的話把它燒掉,她總還希望他會來拿它。
很快的,她變得蒼白而憔悴。
“怎么啦?為什么苦惱?”余永澤覺察到了道靜的變化,有一天,忽然這么問她。但她只是搖搖頭不說什么?墒,余永澤還不斷地問。問得她發(fā)煩了,不由忿忿地說:“是個有良心的人誰也過意不去!是出賣不是出賣誰知道呢?……”
余永澤瞪著小眼睛,一絲含著譏諷和輕蔑的笑容浮在他的嘴角:“又是為貴友盧先生嗎?……那么,我勸你還是死了心吧!像這種鋌而走險的人有幾個有好結(jié)果的!”
道靜直直地看著余永澤。沉了沉,她一把抓住余永澤的手臂慌促地喊道:“真的?你怎么知道他?……他被捕了嗎?”
余永澤帶著驕傲的自信的神氣點點頭。他要破釜沉舟地使道靜對盧嘉川絕望,雖然,他并不清楚盧嘉川是否被捕了,但是仍表示了深知個中秘密的神氣。
道靜再也忍不住了,她趴在桌子上,雙手抱住頭低聲地啜泣起來。為了她深深敬愛的同志的不幸遭遇,她再也不去顧忌余永澤的譏笑和妒忌。余永澤站在旁邊,憤懣地緊咬著薄薄嘴唇,終于他也忍耐不住地發(fā)了火:“我不相信你的共產(chǎn)主義真有這么大的力量……啊,可惜被抓走啦,不能成其好事啦……不要緊,好在你的‘同志’還多著哩……”
“住嘴!”道靜暴怒地跳起來,“我不允許你拿我的痛苦開玩笑!”歇了一下,她哭著說,“真沒有心肝!眼看好好的一個青年人被抓走啦,要喪命啦,你還幸災樂禍、冷嘲熱諷……
去你的!“她用手推開余永澤,一下子跑出屋外去。
晚上道靜回來的時候,兩個人都哭著——都為他們不幸的結(jié)合悲傷著。
生活是黯淡的。道靜仿佛一個人生活在無人的孤島上,沒有親人,沒有朋友,沒有人了解她的痛苦和希望。但是有一件事卻使她明白了:這就是政治上分歧、不是走一條道路的“伴侶”是沒法生活在一起的。光靠著“情感”來維系,幻想著和平共居互不相擾,這只是自己欺騙自己。
“離開他,不能讓他毀滅我的一生!”道靜的決心慢慢成熟了。
有一天,道靜又拿出盧嘉川留下的提包來,她想該把它燒掉了。他絕不會再來了。她忐忑不安地打開了提包,立刻一卷卷紅色、綠色、白色的紙片露了出來。看見這些紙片,她又是難過又是歡喜。“朋友,我又好像看見你啦!……”
當盧嘉川剛剛把這些東西交給她的時候,她很想看看里面放的是什么,但她又感覺這樣做不對,便遏制住自己,把它放在一包破棉絮里藏起來,F(xiàn)在她可再也不能忍耐了,她把屋門上好,把紙片擺在桌子上,懷著新奇而又興奮的心情拿起其中的幾張讀起來。這些紙上印的都是標語、口號,紙張是薄的,字跡是小的,一張張的油印宣傳品上清晰地寫著這樣的字句:慶祝紅軍粉碎國民黨四次圍剿的偉大勝利!
中國人民武裝起來,打倒日本帝國主義!
中國共產(chǎn)黨萬歲!
中華蘇維埃政府萬歲!
……
另外還有兩份比較長的宣傳品,下款是“中國共產(chǎn)黨北平市委會”和“北平反帝大同盟”。
中國共產(chǎn)黨——這是個多么親切、偉大的名字啊!道靜望著這幾個字,緊緊捏著這些紅綠紙片,一種沉醉般的崇高的激情,把她多日來壓在心里的愁郁一下子沖開了!好像看見了久別的親人,她可舍不得燒掉這些珍貴的物品。她抱住這些紙片激動地想著,忽然想到她的命運經(jīng)過這些紅綠紙片、經(jīng)過這些招惱反動派的字跡,已經(jīng)和中國共產(chǎn)黨的命運聯(lián)結(jié)在一起了!他們已經(jīng)不可分割了!她感到能夠被信任保存這些東西乃是她無上的光榮和幸福。……
想到這里,她高興了,她又有了生活的希望了。
“不燒掉它們又怎么辦呢?”晚上她想到了這個問題。他不會再來拿,總放著有危險,而且沒意義,她于是想起了高爾基的《母親》中的母親維拉索娃來:她帶傳單到工廠,把它散給工人們……“對,我也應當是這樣!”像個頑皮的孩子想到了滿意的惡作劇,又像戰(zhàn)士想到了襲擊敵人的好辦法,她興奮得一夜沒有睡著覺。但是怎樣散法呢?她雖然幼稚,也還明白這是危險的。她反復苦思著,整整想了多半夜,終于讓她想到了散發(fā)傳單的好辦法。
于是,三天后,這樣的事跡出現(xiàn)了。
夏夜,天上綴滿了閃閃發(fā)光的星星,像細碎的流沙鋪成的銀河斜躺在青色的天宇上。大地已經(jīng)沉睡了。除了微風輕輕的、陣陣的吹著,除了偶然一聲兩聲狗的吠叫,冷落的街道是寂然無聲的。這時在北平沙灘附近的幾條小胡同里,有一個打扮俏麗的年輕女人在來來回回地轉(zhuǎn)游——她像在等待什么,又像在窺伺什么。她手里提著一個華麗的手提包,穿過一個胡同又一個胡同。當她聽到似乎有腳步聲或者什么聲音的時候,她就停了下來,把苗條的輕捷的身子緊貼在墻邊,側(cè)著耳朵屏住了呼吸。她諦聽著,在黑夜里閃閃發(fā)光的大眼睛睜得大大的,心里卻忍不住激烈地狂跳著——她幾乎都聽到了它怦怦的跳躍聲。但是當她聽了一會,并未聽到有人走來的時候,她就像小孩子一樣天真地笑了。她喘息一下,歇了歇,接著又像一條黑影似的向前溜去。
這是多么不平常的一天!道靜從沒有經(jīng)驗過這樣緊張、這樣不平靜的時刻。自從她決定了晚上要偷偷地去粘貼傳單,她的心就一直不住地亂跳。她也想到了會被人抓住的危險,但是盧嘉川最后的話給了她力量,“只要你對我們的事業(yè)不失掉信心,只要你能為著未來幸福的日子堅持斗爭下去……”呵,這是些多么難忘的話呵,她牢牢地記住了它,她要無畏地斗爭下去。于是她忙碌地準備著一切。買了三瓶膠水、買了一雙沒有聲響的軟底鞋,為了怎樣打扮以備被人看見時便于掩飾,她想了許多許多的辦法,可是都不滿意。最后,當她到房東屋里去借小刷子的時候,看見房東太太穿著粉紅的緊身花綢袍,涂著厚厚的脂粉那種妖冶的樣子,她心里一動,這才決定了要裝扮一個風流女人,甚至被人認作賣笑的“野妓”也不要緊。晚上,怕余永澤注意她,不叫她出去,她就跑到房東太太的屋里梳洗打扮起來。她穿上余永澤給她做的淡綠色的綢袍,嘴上涂上了口紅,腳上換上了肉色的絲襪,手里拿起一個漂亮的手提包,儼然成了一個俏麗風流的少婦。房東太太看她打扮成這個樣子,開始是張大嘴巴驚訝著,——因為平日她是樸素的,不大修飾的。接著,根據(jù)她的經(jīng)驗,她明白了——“這準是去會相好的呀!”于是她向道靜斜眼一笑,嘴巴對準了她的耳朵:“余太太,您這是?……嘻嘻,我明白啦——您也有啦那個?……”
道靜高興她這樣猜測,對她善意地微笑著。臨走時并且小聲地囑咐她道:“老余要問,您就說我一會兒就回來——好嫂子,多幫忙吧!”
她走了,懷著新戰(zhàn)士初上戰(zhàn)場,而且又是獨自作戰(zhàn)的那種惶悚的心情出發(fā)了。開始她在各個小胡同里逡巡著,真好像一個尋找主顧的夜游女人。后來一看左右沒人,她就鼓著全身的勇氣,把早就涂好了膠水的傳單,用舌尖舔上口水迅速地貼到了墻壁上。貼第一張的時候,她的手不住地哆嗦,腿也在發(fā)軟。這時候,年夜湊在一起的許多青年朋友的面容忽然涌到了她的面前——他們要都在這兒該多好呵,大家貼,一下子就全貼完了!可是,現(xiàn)在,在這黑暗的深夜里只有她一個人。孤單、恐怖。她不但怕警察,而且也怕真拿她當下流女人看待的男人們。貼了幾張,胡亂地向幾家住戶的門口塞了幾張,她實在支持不住了,就匆匆地跑了回來。
疲乏。躺在床上,她好像癱了似的不能動彈。
但是第二天夜里,她仍然還去貼,還去給住家戶的門口塞傳單,而且不再像第一夜那么慌亂。她轉(zhuǎn)了許多條小胡同,貼了許多。因為這次是在黎明前去的,夜里巡邏的警察已經(jīng)疲乏了,因此,她順利地散完了她準備散的宣傳品,安然地走回家里來。
看見了這些傳單的市民們驚訝著,好像刮過了一陣颶風。
青年們好奇地爭相傳閱;膽小的老人驚慌不安。
“共產(chǎn)黨越來越多了?……”人們低聲地驚奇地互相探詢著。
許多中學、大學的學生自治會也收到了一份不知從何處寄來的報紙。打開來,里面就卷著道靜寄去的幾份共產(chǎn)黨的宣傳品。青年們驚喜起來,有些人許多天都不能安靜地猜測著。
他們相信共產(chǎn)黨又活躍起來了,革命高潮也許又要來到了。
街道的墻上,在清早發(fā)現(xiàn)了共產(chǎn)黨的傳單之后,這不能不叫警察們大吃一驚,憤憤地膽怯地把它們撕了去。
道靜背著余永澤想盡一切辦法散發(fā)著傳單。除了上面的辦法,她還向一些她知道的人,較進步的人寄出了這些危險的東西。雖然散出了大部分,但盧嘉川留下的傳單還有一些,她并沒舍得一下子全散光。
想不到這些紅綠的小紙片,把她從瀕于絕望的狀態(tài)中挽救出來了。曾有些日子,她覺得自己什么都完了,失掉了盧嘉川的領導,失掉了黨的愛撫,她覺得自己重又變成了一個死水里面的蝌蚪,重又生活在四面不透風的蝸牛樣的小天地里,她唯一的路途只有做余永澤溫順的妻子,跟著他夫榮妻貴,等著穿他的絲絨袍子呢子大衣……但是,這個前途該是多么痛苦、多么可怕呵!可是自從想起了散發(fā)傳單這個辦法之后,她的精神突然開朗了!散發(fā)的越多,她越高興;越覺得自己不是白白地喊空口號——余永澤是常常譏笑小資產(chǎn)階級出身的知識分子只會喊空口號的——越為自己還是一個有用的青年而欣喜。
不久放了暑假后,為了想知道散發(fā)傳單的結(jié)果如何,她就跑到王曉燕家里去找她——王曉燕現(xiàn)在即將是北京大學二年級的學生了。
“曉燕,昨天早晨我發(fā)現(xiàn)了一件奇怪的東西!”她的神氣很緊張,一把抓住曉燕的胳膊說。
“什么東西?”王曉燕的眼睛是圓的,一睜大就顯得更圓。
她看著道靜不慌不忙地合上了書本。
“你看,多么奇怪呀!”道靜把三張傳單從口袋里掏出來,“昨天大清早我起來散步,一出門口就看見了這幾張紙……”
她把聲音放低,伏在曉燕的耳朵邊上,“好家伙!共產(chǎn)黨的傳單,中國共產(chǎn)黨的!”
王曉燕把傳單拿起來看了一眼,漠不經(jīng)意地丟在桌上,“我當是什么奇怪的東西,原來是它呀——我也看見過。”
“真是怪事!你在哪兒看見的?”
王曉燕且不回答道靜的問話,打開抽屜給道靜拿出一包糖:“小林,吃點糖。這是我爸爸剛從上海帶回來的。你對這個傳單怎么這么有興趣?是專為這個來找我嗎?”
“我真覺得奇怪呀,現(xiàn)在還有這么多共產(chǎn)黨嗎?”
“我想一定很多。”王曉燕挨著道靜坐下,一邊吃著糖,一邊一本正經(jīng)地一字一板地說,“我們學生自治會在前幾天——放假前收到一份卷著寄來的《大公報》,里面就夾著三份這樣的東西——跟你的一樣。
有些同學又奇怪、又興奮,也有的很害怕。以后有人提議把它貼到布告牌上,有人贊成,有人害怕、不贊成。“
“你呢,害怕嗎?你不是也在學生會有點工作?”
“我嗎?無所謂。隨他們怎么辦全好?墒堑诙爝@傳單真的在布告牌上出現(xiàn)了。同學們都轟動了……學校當局趕快撕了下來,蔣夢麟校長又氣又怕,F(xiàn)在正鬧得烏煙瘴氣。”
王曉燕擺動著濃密的黑頭發(fā),微微一笑,仍不改她那莊重的神氣。道靜可高興壞了!她一把抱住王曉燕的脖子,臉上笑得像一朵鮮花:“曉燕!好曉燕!你這消息多么叫人高興呀!”
“你怎么啦?你干嗎這么高興?……難道這件事跟你有什么關系嗎?”
道靜感情沖動得不能克制自己了,她立刻向王曉燕坦白了全部秘密:“曉燕,告訴你,你可不要告訴任何人——這些傳單都是我寄的呀!”
“什么?你說什么?——你什么時候參加了共產(chǎn)黨?”王曉燕被道靜這個爽直的告白弄得慌亂了,她瞪著滴溜圓的眼睛吃驚地看著林道靜。
“我哪是共產(chǎn)黨!”道靜懊喪地搖著頭,“可是,我認識了共產(chǎn)黨的朋友——就是我常跟你提的盧嘉川。他把這些傳單放在我這里,他被捕了,再找不到他了……我留下這些東西可有什么用呢,這才想法子寄出去。”
王曉燕緊盯著道靜看個不停,仿佛第一次看見一個奇怪的陌生人。
“那,你為什么不燒掉?這樣亂寄是很危險的!”
“不,曉燕,你不了解我!”她抱住王曉燕的肩膀,熱情洋溢地說,“我已經(jīng)不是去年的我了。做這些事我覺得高興?墒牵F(xiàn)在也挺難過——我那些朋友都叫國民黨捕走了……
哼,捕走就捕走!‘野火燒不盡,春風吹又生!’我相信他們早晚會回來!“道靜揚著頭望著窗外的浮云,可是接著又若有所失似的低下頭來。
王曉燕被她朋友這種大膽熱烈的精神感動了。她緊拉住道靜的手,像嘆息,又像撫慰般輕輕地說:“小林,我了解你的性格——像火一樣?墒,你要為你的前途著想呵,搞——革命……這有什么前途呢?”
“像你這樣成天鉆書本子有什么前途呢?”道靜的神氣嚴肅起來了,“國家這樣危急,社會這樣動蕩,‘復巢之下安得完卵’這句話你不知道嗎?”
“嗯。”沉靜的王曉燕陷入沉思中,她若有所悟地不再出聲。
“曉燕,別發(fā)愣啦,如果你不反對我,看在咱兩個幼年朋友的交情上,給我?guī)忘c忙好不好?”道靜推著曉燕,忽然撞入腦子一個主意,“我手里還有一些這種傳單,放著挺危險,你幫我把它們散出去行嗎?”
王曉燕帶著驚異為難的神氣,想了半天,還是搖搖頭:“不行。”
道靜生了氣,站起腳就走:“還是好朋友呢……”
“好吧,你拿給我。”曉燕拉住道靜無可奈何地答應了,“我去找那些主張貼在布告牌上的同學去?墒,說實在的,我實在不贊成你這樣的做法。”
道靜高興得并沒有聽見曉燕后面的話。她跳上前去緊捏住曉燕的手連聲說:“真好!真好!曉燕,你真是我的好朋友呀!……以后等我的老師盧嘉川出來了,我一定要叫你認識認識他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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