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源:百度文庫 作者:老舍 2010-08-05 10:22:05
晃晃悠悠的他放開了步。走出海甸不遠(yuǎn),他眼前起了金星。扶著棵柳樹,他定了半天神,天旋地轉(zhuǎn)的鬧慌了會兒,他始終沒肯坐下。天地的旋轉(zhuǎn)慢慢的平靜起來,他的心好似由老遠(yuǎn)的又落到自己的心口中,擦擦頭上的汗,他又邁開了步。
已經(jīng)剃了頭,已經(jīng)換上新衣新鞋,他以為這就十分對得起自己了;那么,腿得盡它的責(zé)任,走!一氣他走到了關(guān)廂?匆娏巳笋R的忙亂,聽見了復(fù)雜刺耳的聲音,聞見了干臭的味道,踏上了細(xì)軟污濁的灰土,祥子想爬下去吻一吻那個灰臭的地,可愛的地,生長洋錢的地!沒有父母兄弟,沒有本家親戚,他的唯一的朋友是這座古城。這座城給了他一切,就是在這里餓著也比鄉(xiāng)下可愛,這里有的看,有的聽,到處是光色,到處是聲音;自己只要賣力氣,這里還有數(shù)不清的錢,吃不盡穿不完的萬樣好東西。在這里,要飯也能要到葷湯臘水的,鄉(xiāng)下只有棒子面。才到高亮橋西邊,他坐在河岸上,落了幾點熱淚!
太陽平西了,河上的老柳歪歪著,梢頭掛著點金光。河里沒有多少水,可是長著不少的綠藻,象一條油膩的長綠的帶子,窄長,深綠,發(fā)出些微腥的潮味。河岸北的麥子已吐了芒,矮小枯干,葉上落了一層灰土。河南的荷塘的綠葉細(xì)小無力的浮在水面上,葉子左右時時冒起些細(xì)碎的小水泡。東邊的橋上,來往的人與車過來過去,在斜陽中特別顯著匆忙,仿佛都感到暮色將近的一種不安。這些,在祥子的眼中耳中都非常的有趣與可愛。只有這樣的小河仿佛才能算是河;這樣的樹,麥子,荷葉,橋梁,才能算是樹,麥子,荷葉,與橋梁。因為它們都屬于北平。
坐在那里,他不忙了。眼前的一切都是熟習(xí)的,可愛的,就是坐著死去,他仿佛也很樂意。歇了老大半天,他到橋頭吃了碗老豆腐:醋,醬油,花椒油,韭菜末,被熱的雪白的豆腐一燙,發(fā)出點頂香美的味兒,香得使祥子要閉住氣;捧著碗,看著那深綠的韭菜末兒,他的手不住的哆嗦。吃了一口,豆腐把身里燙開一條路;他自己下手又加了兩小勺辣椒油。一碗吃完,他的汗已濕透了褲腰。半閉著眼,把碗遞出去:“再來一碗!”
站起來,他覺出他又象個人了。太陽還在西邊的最低處,河水被晚霞照得有些微紅,他痛快得要喊叫出來。摸了摸臉上那塊平滑的疤,摸了摸袋中的錢,又看了一眼角樓上的陽光,他硬把病忘了,把一切都忘了,好似有點什么心愿,他決定走進(jìn)城去。
城門洞里擠著各樣的車,各樣的人,誰也不敢快走,誰可都想快快過去,鞭聲,喊聲,罵聲,喇叭聲,鈴聲,笑聲,都被門洞兒——象一架擴(kuò)音機(jī)似的——嗡嗡的聯(lián)成一片,仿佛人人都發(fā)著點聲音,都嗡嗡的響。祥子的大腳東插一步,西跨一步,兩手左右的撥落,象條瘦長的大魚,隨浪歡躍那樣,擠進(jìn)了城。一眼便看到新街口,道路是那么寬,那么直,他的眼發(fā)了光,和東邊的屋頂上的反光一樣亮。他點了點頭。
他的鋪蓋還在西安門大街人和車廠呢,自然他想奔那里去。因為沒有家小,他一向是住在車廠里,雖然并不永遠(yuǎn)拉廠子里的車。人和的老板劉四爺是已快七十歲的人了;人老,心可不老實。年輕的時候他當(dāng)過庫兵,設(shè)過賭場,買賣過人口,放過閻王賬。干這些營生所應(yīng)有的資格與本領(lǐng)——力氣,心路,手段,交際,字號等等——劉四爺都有。在前清的時候,打過群架,搶過良家婦女,跪過鐵索。跪上鐵索,劉四并沒皺一皺眉,沒說一個饒命。官司教他硬挺了過來,這叫作“字號”。出了獄,恰巧入了民國,巡警的勢力越來越大,劉四爺看出地面上的英雄已成了過去的事兒,即使黃天霸再世也不會有多少機(jī)會了。他開了個洋車廠子。土混混出身,他曉得怎樣對付窮人,什么時候該緊一把兒,哪里該松一步兒,他有善于調(diào)動的天才。車夫們沒有敢跟他耍骨頭②的。他一瞪眼,和他哈哈一笑,能把人弄得迷迷忽忽的,仿佛一腳登在天堂,一腳登在地獄,只好聽他擺弄。到現(xiàn)在,他有六十多輛車,至壞的也是七八成新的,他不存破車。車租,他的比別家的大,可是到三節(jié)他比別家多放著兩天的份兒。人和廠有地方住,拉他的車的光棍兒,都可以白住——可是得交上車份兒,交不上賬而和他苦膩的,他扣下鋪蓋,把人當(dāng)個破水壺似的扔出門外。大家若是有個急事急病,只須告訴他一聲,他不含忽,水里火里他都熱心的幫忙,這叫作“字號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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