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源:百度文庫 作者:老舍 2010-08-05 10:23:55
有了這點簡單的分析,我們再說祥子的地位,就象說——我們希望——一盤機器上的某種釘子那么準確了。祥子,在與“駱駝”這個外號發(fā)生關系以前,是個較比有自由的洋車夫,這就是說,他是屬于年輕力壯,而且自己有車的那一類:
自己的車,自己的生活,都在自己手里,高等車夫。
這可絕不是件容易的事。一年,二年,至少有三四年;一滴汗,兩滴汗,不知道多少萬滴汗,才掙出那輛車。從風里雨里的咬牙,從飯里茶里的自苦,才賺出那輛車。那輛車是他的一切掙扎與困苦的總結果與報酬,象身經百戰(zhàn)的武士的一顆徽章。在他賃人家的車的時候,他從早到晚,由東到西,由南到北,象被人家抽著轉的陀螺;他沒有自己。可是在這種旋轉之中,他的眼并沒有花,心并沒有亂,他老想著遠遠的一輛車,可以使他自由,獨立,象自己的手腳的那么一輛車。有了自己的車,他可以不再受拴車的人們的氣,也無須敷衍別人;有自己的力氣與洋車,睜開眼就可以有飯吃。
他不怕吃苦,也沒有一般洋車夫的可以原諒而不便效法的惡習,他的聰明和努力都足以使他的志愿成為事實。假若他的環(huán)境好一些,或多受著點教育,他一定不會落在“膠皮團”⑤里,而且無論是干什么,他總不會辜負了他的機會。不幸,他必須拉洋車;好,在這個營生里他也證明出他的能力與聰明。他仿佛就是在地獄里也能作個好鬼似的。生長在鄉(xiāng)間,失去了父母與幾畝薄田,十八歲的時候便跑到城里來。帶著鄉(xiāng)間小伙子的足壯與誠實,凡是以賣力氣就能吃飯的事他幾乎全作過了?墒,不久他就看出來,拉車是件更容易掙錢的事;作別的苦工,收入是有限的;拉車多著一些變化與機會,不知道在什么時候與地點就會遇到一些多于所希望的報酬。自然,他也曉得這樣的機遇不完全出于偶然,而必須人與車都得漂亮精神,有貨可賣才能遇到識貨的人。想了一想,他相信自己有那個資格:他有力氣,年紀正輕;所差的是他還沒有跑過,與不敢一上手就拉漂亮的車。但這不是不能勝過的困難,有他的身體與力氣作基礎,他只要試驗個十天半月的,就一定能跑得有個樣子,然后去賃輛新車,說不定很快的就能拉上包車,然后省吃儉用的一年二年,即使是三四年,他必能自己打上一輛車,頂漂亮的車!看著自己的青年的肌肉,他以為這只是時間的問題,這是必能達到的一個志愿與目的,絕不是夢想!
他的身量與筋肉都發(fā)展到年歲前邊去;二十來的歲,他已經很大很高,雖然肢體還沒被年月鑄成一定的格局,可是已經象個成人了——一個臉上身上都帶出天真淘氣的樣子的大人?粗歉叩鹊能嚪,他計劃著怎樣殺進他的腰⑥去,好更顯出他的鐵扇面似的胸,與直硬的背;扭頭看看自己的肩,多么寬,多么威嚴!殺好了腰,再穿上肥腿的白褲,褲腳用雞腸子帶兒系住,露出那對“出號”的大腳!是的,他無疑的可以成為最出色的車夫;傻子似的他自己笑了。
他沒有什么模樣,使他可愛的是臉上的精神。頭不很大,圓眼,肉鼻子,兩條眉很短很粗,頭上永遠剃得發(fā)亮。腮上沒有多余的肉,脖子可是幾乎與頭一邊兒⑦粗;臉上永遠紅撲撲的,特別亮的是顴骨與右耳之間一塊不小的疤——小時候在樹下睡覺,被驢啃了一口。他不甚注意他的模樣,他愛自己的臉正如同他愛自己的身體,都那么結實硬棒;他把臉仿佛算在四肢之內,只要硬棒就好。是的,到城里以后,他還能頭朝下,倒著立半天。這樣立著,他覺得,他就很象一棵樹,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挺脫的。
他確乎有點象一棵樹,堅壯,沉默,而又有生氣。他有自己的打算,有些心眼,但不好向別人講論。在洋車夫里,個人的委屈與困難是公眾的話料,“車口兒”上,小茶館中,大雜院里,每人報告著形容著或吵嚷著自己的事,而后這些事成為大家的財產,象民歌似的由一處傳到一處。祥子是鄉(xiāng)下人,口齒沒有城里人那么靈便;設若口齒靈利是出于天才,他天生來的不愿多說話,所以也不愿學著城里人的貧嘴惡舌。他的事他知道,不喜歡和別人討論。因為嘴常閑著,所以他有工夫去思想,他的眼仿佛是老看著自己的心。只要他的主意打定,他便隨著心中所開開的那條路兒走;假若走不通的話,他能一兩天不出一聲,咬著牙,好似咬著自己的心!
他決定去拉車,就拉車去了。賃了輛破車,他先練練腿。
第一天沒拉著什么錢。第二天的生意不錯,可是躺了兩天,他的腳脖子腫得象兩條瓠子似的,再也抬不起來。他忍受著,不管是怎樣的疼痛。他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事,這是拉車必須經過的一關。非過了這一關,他不能放膽的去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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