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源:華網(wǎng)書局 作者:巴爾扎克 2010-08-10 09:19:26
《高老頭》第三章 初見世面
第三章 初見世面
十二月第一星期的末了,拉斯蒂涅接到兩封信,一封是母親曲,一封是大妹妹的。那些一望而知的筆跡使他快樂得心跳,害怕得發(fā)抖。對于他的希望,兩張薄薄的紙等于一道生死彼關(guān)的判決書。想到父母姊妹的艱苦,他固然有點害怕;可是她們對他的溺愛,他太有把握了,盡可放心大膽吸取她們最后幾滴血。母親的信是這樣寫的:
“親愛的孩子,你要的錢我寄給你了。但望好好的使用,下次即使要救你性命,我也不能瞞了父親再張羅這樣大的數(shù)目,那要動搖我們的命根,拿田地去抵押了。我不知道計劃的內(nèi)容,自然無從批評;但究竟是什么性質(zhì)的計劃,你不敢告訴我呢?要解釋,用不著寫上凡本書,我們?yōu)槟锏闹灰痪洌捑兔靼祝孢@句話可以免得我因為無從捉摸而牽腸接肚。告訴你,來信使我非常痛苦。好孩子,究竟是什么情緒使你引起我這樣的恐怖呢?你寫信的時候大概非常難受吧,因為我看信的時候就很難受。你想干哪一行呢?難道你的前途,你的幸福,就在于裝出彌沒有的身份,花費你負擔(dān)不起的本錢,浪費你寶貴的求學(xué)的光陰,去見識那個社會嗎?孩子,相信你母親口巴,拐彎抹角的路決無偉大的成就。象你這種情形的青年,應(yīng)當(dāng)以忍耐與安命為美德。我不埋怨你,我不愿我們的貢獻對你有半點兒苦味。我的話是一個又相信兒子,又有遠見的母親的話。你知道你的責(zé)任所在,我也知道你的心是純潔的,你的用意是極好的。所以我很放心的對你說:好,親愛的,去干吧!我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,因為我是母親;但你每走一步,我們的愿望和祝?偸桥隳阋徊健V(jǐn)慎小心呀,親愛的孩子。你應(yīng)當(dāng)象大人一般明哲,你心愛的五個人①的命運都在你的肩上。是啊,我們的財富都在你身上,正如你的幸福就是我們的幸福。我們都求上帝幫助你的計劃;你的姑母真是好到極點,她甚至懂得你關(guān)于手套的話。她很快活的說,她對長子特別軟心。歐也納,你應(yīng)該深深的愛她,她為你所做的事,等你成功以后再告訴你,否則她的錢要使你燙手的。你們做孩子的還不知道什么叫做犧牲紀(jì)念物!可是我們哪一樣不能為你犧牲呢?她要我告訴你,說她親你的前額,希望你常常快樂。倘不是手指害痛風(fēng)癥,她也要寫信給你呢。父親身體很好。今年的收成超過了我們的希望。再會了,親愛的孩子,關(guān)于你妹妹們的事,我不說了,洛爾另外有信給你。她喜歡拉拉扯扯的談家常,我就讓她來了。但求上天使你成功!噢!是的,你非成功不可,歐也納,你使我太痛苦了,我再也受不了第二次。因為巴望能有財產(chǎn)給我的孩子,我才懂得貧窮的滋味。好了,再會吧。切勿杳無音信。接受你母親的親吻吧。”
歐也納念完信,哭了。他想到高老頭扭掉鍍金盤子,賣了錢替女兒還債的情景。“你的母親也扭掉了她的首飾,”他對自己說。“姑母賣掉紀(jì)念物的時候一定也哭了。你有什么權(quán)利詛咒阿娜斯大齊呢?她為了情人,你為了只顧自己的前程,你比她強在哪里?”大學(xué)生肚子里有些熱不可當(dāng)?shù)母杏X。他想放棄上流社會,不拿這筆錢。這種良心上的責(zé)備正是心胸高尚的表現(xiàn),一般人批判同胞的時候不大理會這一點,唯有無上的安琪兒才會考慮到,所以人間的法官所判的罪犯,常常會得到天使的赦免。拉斯蒂涅拆開妹子的信,天真而婉轉(zhuǎn)的措辭使他心里輕松了些。
“親愛的哥哥,你的信來得正好,阿迎德和我,想把我們的錢派作多少用場,簡直決不定買哪樣好了。你象西班牙王的仆人一樣,打碎了主予的表,倒反解決了他的難題;你一句話教我們齊了心。真的,為了選擇問題,我們老是在拌嘴,可做夢也想不到,原來只有一項用途真正能滿足我們所有的欲望。阿邊德快活得宣跳起來。我們倆樂得整天瘋瘋癲癲,以至于(姑母的說法)媽媽扮起一本正經(jīng)的臉來問:‘什么事呀,兩位小姐?’如果我們因此受到一言半語的埋怨,我相信我們還要快活呢。一個女子為了所愛的人受苦才是樂事!只有我在快樂之中覺得不痛快,有點兒心事。將來我決不是一個賢慧的女人,裁太會花錢,買了兩根腰帶,一支穿引胸衣小孔的美麗的引針,一些無聊東西,因此我的錢沒有胖子阿邊德多;她很省儉,把洋錢一塊塊積起來象喜鵲一樣。②她有兩百法郎!我么,可憐的朋友,我只有一百五十。我大大的遭了報應(yīng),真想把腰帶扔在井里,從此我用到腰帶心中就要不舒適了。唉,我措了你的油。阿邊德真好,她說:‘咱們把三百五十法郎合在一塊兒寄繪他吧!’實際情形怒不詳細奉告!我們依照你的吩咐,拿了這筆了不得的款子假裝出去散步,‘上大路,直奔呂番克村,把錢交給驛站站長格冷貝先生;貋砦覀兩磔p如燕。阿迦德問我:‘是不是因為快樂我們身體這樣輕?’我們不知講了多少話,恕不細述了。反正談的是你巴黎佬的事。噢!好哥哥,我們真愛你!要說守秘密吧,象我們這樣的調(diào)皮姑娘,據(jù)姑母說,什么都做得出來,就是守口如瓶也辦得到。母親和姑母偷偷摸摸的上安古蘭末,兩人對旅行的目標(biāo)絕口不提,動身之前,還經(jīng)過一次長時期的會議,我們和男爵大人都不準(zhǔn)參加。在拉斯蒂涅國里,大家紛紛猜測。公主們給王后陛下所繡的小孔紗衫,極秘密的趕起來,把兩條邊補足了。凡端伊方面決定不砌圍墻,用籬笆代替。小百姓要損失果子,再沒有釘在墻上的果樹,但外人可以賞玩一下園內(nèi)的好風(fēng)景。如果王太子需要手帕,特·瑪西阿母后在多年不動的庫房里,找出了一匹遺忘已久的上等荷蘭細布;阿迎德和洛爾兩位公主,正在打點針線和老是陳得紅紅的手,聽候太子命令。唐·亨利和唐·迦勃里哀兩位小王子還是那么淘氣:狂吞葡萄醬,惹嬸嬸們冒火,不肯念書,喜歡掏鳥案,吵吵嚷嚷,冒犯禁令去砍伐柳條,做槍做棒。教皇的專佼,俗稱為本堂教士,威嚇說要驅(qū)逐他們出教,如果他們再放著神圣的文法不學(xué)而去舞槍弄棒。再會昭,親愛的哥哥,我這封信表示我對你全心全意的祝福,也表示我對你的友愛得到了極大的滿足。你將來回家,一定有許多事情告訴我!你什么都不會瞞我,是不是?我是大妹妹呀。姑母曾經(jīng)透露一句,說你在交際場中頗為得意。只講起一個女子,其余便只字不提。只宇不提,當(dāng)然是對我們啰!喂!歐也納,你需要的話,我們可以省下手帕的布替你做襯衣。關(guān)于這一點,快俠來信。倘若你馬上要做工很好的漂亮襯衫,我們得立刻趕做;有什么我們不知道的巴黎式樣,你寄令樣子來,尤其袖口。再會了,再會了!我吻你的左額,那是專屬于我的。另外一張信紙我留給阿迦德,她答應(yīng)凡是我寫的話決不偷看?墒菫楸kU起見,她寫的時候我要在旁監(jiān)視。愛你的妹妹洛爾·特·拉斯蒂涅。”
、俑赣H,母親,兩個妹妹,兩個兄弟,一個姑母,應(yīng)當(dāng)是七個人。
、谖鞣礁鲊鴤髡f,喜鵲愛金屬發(fā)光之物,鄉(xiāng)后人家常有金屬物被喜鵲銜去之事。
“哦!是啊,是啊,”歐也納心里想,“無論如何非發(fā)財不可!奇珍異寶也報答不了這樣的忠誠。我得把世界上所有的幸福都帶給她們。”他停了一會又想:“一千五百五十法郎,每個法郎都得用在刀口上!洛爾說得不錯。該死!我只有粗布襯衫。為了男人的幸福,女孩子家曾象小偷一樣機靈。她那么天真,為我設(shè)想?yún)s那么周到,猶如天上的安琪兒,根本不懂得塵世的罪過便寬恕了。”
于是世界是他的了!先把裁縫叫來,探過口氣,居然答應(yīng)賒賬。見過了脫拉伊先生,拉斯蒂涅懂得裁縫對青年人的生活影響極大。為了賬單,裁縫要不是一個死冤家,便是一個好朋友,總是走極端的。歐也納所找的那個,懂得人要衣裝的者話,自命為能夠把青年人捧出山。后來技斯蒂涅感激之余,在他那套巧妙的談吐里有兩句話,使那個成衣匠發(fā)了財:
“我知道有人靠了他做的兩條褲子,攀了一門有兩萬法郎陪嫁的親事。”
一千五百法郎現(xiàn)款,再加可以賒賬的衣服!這么一來,南方的窮小子變得信心十足。他下樓用早餐的時候,自有一個年輕人有了幾文的那種說不出的神氣。錢落到一個大學(xué)生的口袋里,他馬上覺得有了靠山。走路比從前有勁得多,杠桿有了著力的據(jù)點,眼神豐滿,敢于正視一切,全身的動作也靈活起來;隔夜還怯生生的,挨了打不敢還手;此刻可有膽子得罪內(nèi)閣總理了。他心中有了不可思議的變化:他無所不欲,無歷不能,想入非非的又要這樣又要那樣,興高采烈,豪爽非凡,話也多起來了。總之,從前沒有羽毛的小鳥如今長了翅膀。沒有錢的大學(xué)生拾取一星半點的歡娛,象一條狗冒著無窮的危險偷一根骨頭,一邊咬著嚼著,吮著骨髓,一邊還在跑。等到小伙子袋里有了幾校不容易招留的金洋,就會把樂趣綱細的體昧,咀嚼,得意非凡,魂靈兒飛上半天,再不知窮苦二字怎講。整個巴黎都是他的了。那是樣樣閃著金光,爆出火花的年齡!成年以后的男女哪還有這種快活勁兒!那是欠債的年齡,提心吊膽的年齡!而就因為提心吊膽,一切歡樂才格外有意思!凡是不熟悉賽納河左岸,沒有在技丁區(qū)混過的人,根本不懂得人生!
技斯蒂涅咬著伏蓋太太家一個銅子一個的煮熟梨,心上想:“嘿!巴黎的婦女知道了,準(zhǔn)會到這兒來向我求愛。”
這時柵門上的鈴聲一響,驛車公司的一個信差走進飯廳。他找歐也納·特·拉斯蒂涅先生,交給他兩只袋和一張簽字的回單。歐也納被伏脫冷深深的瞅了一眼,好象被鞭子獨了一下。
伏脫冷對他說:“那你可以去找老師學(xué)擊劍打槍了。”
“金船到了,”伏蓋太太瞧著錢袋說。
米旭諾小姐不敢對錢袋望,唯恐人家看出她貪心。
“你的媽媽真好,”古的太太說。
“他的媽媽真好,”波阿萊馬上跟了一句。
“對啊,媽媽連血都擠出來了,”伏脫冷道。“現(xiàn)在你可以胡鬧,可以交際,去釣一筆陪嫁,跟那些滿頭桃花的伯爵夫人跳舞了?墒锹犖业脑,小朋友,靶子場非常去不可。”
伏脫冷做了一個瞄準(zhǔn)的姿勢。拉斯蒂涅想拿酒錢給信差,一個錢都掏不出來。優(yōu)脫冷拿一個法郎丟給來人。
“你的信用是不錯的,”他望著大學(xué)生說。
拉斯蒂涅只得謝了他,雖然那天從鮑賽昂家回來,彼此搶自過幾句以后,他非常討厭這個家伙。在那八天之內(nèi),歐也納和優(yōu)脫冷見了面都不做聲,彼此只用冷眼觀察。大學(xué)生想來想去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。大概思想的放射,總是以孕育思想的力量為準(zhǔn)的,頭腦要把思想送到什么地方,思想便落在什么地方,準(zhǔn)確性不下于從炮身里飛出去的彈丸,效果卻各各不同。有些嬌嫩的個性,思想可以鉆進去損壞組織;也有些武裝堅強的個性,銅墻銑壁式的頭腦,旁人的意志打上去只能頹然墮下,好象炮彈射著城墻一樣;還有軟如棉花的個性,旁人的思想一碰到它使失掉作用,猶如炮彈落在堡壘外面的泥溝里。拉斯蒂涅的那種頭腦卻是裝滿了火藥,一觸即發(fā),他朝氣太旺,不能避免思想放射的作用,接觸到別人的感情,不能不感染,許多古怪的現(xiàn)象在他不知不覺之間種在他心里。他的精神視覺象他的山貓眼睛一樣明徹;每種靈敏的感官都有那種神秘的力量,能夠感知遙遠的思想,也具有那種反應(yīng)敏捷,往返自如的彈性;我們在優(yōu)秀的人物身上,善于把握敵人缺點的戰(zhàn)士身上,就是佩服這種彈性。并且一個月以來,歐也納所發(fā)展的優(yōu)點跟缺點一樣多。他的缺點是社會逼出來的,也是滿足他日趨高漲的欲望所必需的。在他的優(yōu)點中間,有一頃是南方人的興奮活潑,喜歡單刀直入解決困難,受不了不上不下的局面;北方人把這個優(yōu)點稱為缺點,他們以為這種性格如果是繆拉成功的秘訣,也是他喪命曲原因。①由此可以得出一個結(jié)論:如果一個南方人把北方人的狡猾和洛阿河彼被岸②的勇猛聯(lián)合起來,就可成為全材,坐上瑞典的王位。③因此,拉斯蒂涅決不能長久處于伏脫冷的炮火之下,而不弄清楚這家秋究竟為敵為友。他常常覺得這怪人看透他的情欲,看透飽的心思,而這怪人自己卻把一切藏得那么嚴(yán),其深不可測正如無所不知,無所不見,而一言不發(fā)的斯芬克斯。這財歐也納荷包里有了幾文,想反抗了。伏腸冷喝完了最后幾口咖啡,預(yù)備起身出去,歐也納說:
“對不起,請你等一下。
“千么?”伏脫冷回答,一邊戴上他的闊邊大帽,提起鐵手杖。乎時他常常拿這根手杖在空中舞動,大有三四個強盜來攻擊也不怕的神氣。
“我要還你錢。”拉斯蒂涅說著,急急忙忙解開袋子,數(shù)出一百四十法郎給伏蓋太太,說道:“賬算清,朋友親。到今年年底為止,咱們兩訖了。再請兌五法郎零錢給我。”
“朋友親,賬算清,”波阿萊瞧著伏脫冷重復(fù)了士句。
“這兒還你一法郎,”拉斯蒂涅把錢授給那個戴假頭發(fā)的斯芬克斯。
“好象你就怕欠我的錢,嗯?”伏脫冷大聲說著,犀利的目光直瞧到他心里;那副涎皮賴臉的挖苦人的笑容,歐也納一向討厭,想跟他鬧了好幾回了。
“暖……是的,”大學(xué)生回答,提著兩只錢袋預(yù)備上樓了。
伏脫冷正要從通到客廳的門里出去,大學(xué)生想從通到樓梯道的門里出去。
“你知道么,特·拉斯蒂涅喇嘛侯爵大人,你的話不大客氣?”伏脫冷說著,砰的一聲關(guān)上容廳的門,迎著大學(xué)生走過來。大學(xué)生冷冷的瞅著他。
拉斯蒂涅帶上飯廳的門,拉著伏脫玲走到樓梯腳下。樓梯間有扇直達花園的板門,嵌著長玻璃,裝著鐵柵。西爾維正從廚房出來,大學(xué)生當(dāng)著她的面說:
“伏脫冷先生,我不是侯爵,也不是什么拉斯蒂涅喇嘛。”
“他們要打架了,”米旭諾小姐不關(guān)痛癢的說。
“打架!”波阿萊跟著說。
“噢,不會的,”伏蓋太太摩挲著她的一堆洋錢回答。
“他們到菩提樹下去了,”維多莉小姐明了聲,站起來向窗外張望。“可憐的小伙子沒有錯阿。”
古的太太說:“上樓吧,親愛的孩子,別管鬧事。”
古的太太和維多莉起來走到門口,西爾維迎面攔住了去路,說道:
“什么事啊?伏脫冷先生對歐也納先生說:咱們來評個理吧!說完抓著他的胳膊,踏著我們的朝鮮薊走過去了。”
這時伏脫冷出現(xiàn)了。——“伏蓋媽媽,”他笑道,“不用怕,我要到菩提樹下去試試我的手槍。”
“哎呀!先生,”維多莉合著手說,“干么你要打死歐也納先生呢?”
伏脫冷退后兩步,瞧著維多莉。
“又是一樁公案,”他那種嘲弄的聲音把可憐的姑娘羞得滿面通紅。“這小伙子很可愛是不是?你教我想起了一個主意。好,讓我來成全你們倆的幸福吧,美麗的孩子。”
古的太太抓起女孩子的胳膊,一邊走一邊湊在她耳邊說:
“維多莉,你今兒真是莫名其妙。”
伏蓋太太道:“我不愿意人家在我這里打槍,你要驚動鄰居,老清早叫警察上門了!”
、倏娎瓰榉▏戏饺,拿破侖之妹婿,帝政時代名將之一,曾為拿波里王,終
為輿軍俘獲槍決,以大膽勇猛出名。
、诼灏⒑颖税妒聦嵣线不能算法國南部;巴爾扎克筆下的南方,往往范圍比一般更廣。
、壑概崮锰盏,也是法國南方人,拿破侖部下名將。后投奔瑞典,終為瑞典國王,迄今瑞典王室猶為裴氏嫡系。
“哦!放心,伏蓋媽媽,”伏脫冷回答。“你別慌,我們到靶子場去就是了。”說罷他追上拉斯蒂涅,親熱的抓了他的手臂:
“等會你看我三十五步之外接連五顆子彈打在黑桃A①的中心,你不至于泄氣吧?我看你有點生氣了,那你可要糊里糊涂送命的呢。”
“你不敢啦?”歐也納說。
“別惹我,”伏脫冷道。“今兒天氣不冷,來這兒坐吧,”他指著幾只綠漆的凳子。“行,這兒不會有人聽見了。我要跟你談?wù)。你是一個好小子,我不愿意傷了你。咱家鬼——(嚇!該死!)咱家伏脫冷可以賭咒,我真喜歡你。為什么?我會告訴你的,F(xiàn)在只要你知道,我把你認(rèn)識得清清楚楚,好象你是我生的一般。我可以給你證明。哎,把袋子放在這兒吧,”他指著圓桌說。
技斯蒂涅把錢袋放在桌上,他不懂這家伙本來說要打死他,怎么又忽然裝做他的保護人。
“你很想知道我是誰,千過什么事,現(xiàn)在又干些什么。你太好奇了,孩子。哎,不用急。我的話長呢。我倒過媚。你先聽著,等會再回答。我過去的身世,倒過霉三個字兒就可以說完了。我是誰?伏腸冷。做些什么?做我愛做的事。完啦。你要知道我的性格嗎?只要對我好的或是我覺得投機的人,我對他們和氣得很。這種人可以百無禁忌,盡管在我小腿上踢幾腳,我也不會說一聲哼,當(dāng)心!可是,小乖乖!那些跟我找麻煩的人,或是我覺得不對勁的,我會兇得象魔鬼。還得告訴你,我把殺人當(dāng)作——呸——這樣的玩藝兒!”說著他唾了一道口水,“不過我的殺人殺的很得體,倘使非殺不可的話。我是你們所說的藝術(shù)家。別小看我,我念過貝凡紐多·徹里尼②的《回憶錄》,還是念的意大利文的原作!他是一個會作樂的好漢,我跟他學(xué)會了模仿天意,所謂天意,就是不分青紅皂白把我們亂殺一陣。我也學(xué)會了到處愛美。你說:單槍匹馬跟所有的人作對,把他們一齊****,不是挺美嗎?對你們這個亂七八糟的社會組織,我仔細想過。告訴你,孩子,決斗是小娃娃的玩藝兒,簡直胡鬧。兩個人中間有一個多余的時候,只有傻瓜才會聽?wèi){偶然去決定。決斗嗎?就象猜銅板!呃!我一口氣在黑桃A的中心打進五顆子彈,一穎釘著一顆,還是在三十五步之外!有了這些小本領(lǐng),總以為打中個把人是沒問題的了。唉!哪知我隔開二十步打一個人竟沒有中。對面那混蛋,一輩子沒有拿過手槍,可是你瞧!”他說著解開背心,露出象熊背一樣多毛的胸脯,生著一簇教人又惡心又害怕的黃毛,“那乳臭末干的小子竟然把我的毛燒焦了。”他把拉斯蒂涅的手指按在他乳房的一個窟窿上。“那時我還是一個孩子,象你這個年紀(jì),二十一歲。我還相信一些東西,譬如說,相信一個女人的愛情,相信那些弄得你七葷八素的荒唐事兒。我們交起手來,你可能把我打死。假定我躺在地下了,你怎么辦?得逃走啰,上瑞士去,白吃爸爸的,而爸爸也沒有幾文。你現(xiàn)在的情形,讓我來點醒你;我的看法高人一等,因為我有生活經(jīng)驗,知道只有‘兩條路好走:不是糊里糊涂的服從,就是反抗。我,還用說嗎?我對什么都不服從。照你現(xiàn)在這個派頭,你知道你需要什么,一百萬家財,而且要快;不然的話,你盡管胡思亂想,一切都是水中撈月,白費!這一百萬,我來繪你吧。”他停了一下,望著歐也納。“。“!現(xiàn)在你對伏脫冷老頭的神氣好一些了。一聽我那句話,你就象小姑娘聽見人家說了聲:晚上見,便理理毛,舐舐嘴唇,有如蝎過牛奶的貓瞇。這才對啦。來,來,咱們合作吧。先算算你那筆賬,小朋友。家鄉(xiāng),咱們有爸爸,媽媽,祖姑母,兩個妹妹(一個十八一個十七),兩個兄弟(一個十五一個十歲),這是咱們的花名冊。祖姑母管教兩個妹妹,神甫教兩個兄弟拉丁文。家里總是多喝栗子湯,少暗自面包;爸爸非常愛措他的褲子,媽媽難得添一件冬衣和夏衣,妹妹們能將就便將就了。我什么都知道,我住過南方。要是家里每年給你一千二,田里的收入統(tǒng)共只有三千,那么你們的情形’就是這樣。咱們有一個廚娘,一個當(dāng)差,面子總要顧到,爸爸還是男爵呢。至于咱們自己,咱們有野心,有鮑賽昂家撐腰,咱們擠著兩條腿走去,心里想發(fā)財,袋里空空如也;嘴里吃著伏蓋媽媽的起碼飯菜,心里愛著圣·日耳曼區(qū)的山珍海味;睡的是破床,想的是高堂大廈!我不責(zé)備你的欲望。我的小心肝,野心不是個個人有的。你去問問娘兒們,她們追求的是怎么樣的男人,還不是野心家?野心家比旁的男子腰粗臂胖,血中銑質(zhì)更多,心也更熱;女人強壯的時候真快樂,真好看,所以在男人中專挑有力氣的愛,便是給他壓壞也甘心。我一項一項舉出你的欲望,好向你提出問題。問題是這樣:咱們肚子餓得象狼,牙齒又尖又快,怎么辦才能弄到大魚大肉?第一要吞下《法典》,那可不是好玩的事,也學(xué)不到什么;可是這一關(guān)非過不可。好,就算過了關(guān),咱們?nèi)ギ?dāng)律師,預(yù)備將來在重罪法庭當(dāng)一個庭長,把一些英雄好漢,肩膀上刺了T.F.③打發(fā)出去,好讓財主們太太平平的睡覺。這可不是味兒,而且時間很長。先得在巴黎愁眉苦臉的熬兩年,對咱們饞涎欲滴的美果只許看,不許碰。老想要而要不到,才磨人呢。倘若你面無血色,性格軟綿綿的象條蟲,那還不成問題;不幸咱們的血象獅子的一樣滾燙,胃口奇好,一天可以胡鬧二十次。這樣你就受罪啦,受好天爺?shù)鬲z里最兇的刑罰啦‘就算你安分守己,只喝牛奶,做些哀傷的待;可是熬盡了千辛萬苦,憋著一肚子怨氣之后,你總得,不管你怎樣的胸襟高曠,先要在一個混蛋手下當(dāng)代理檢察,在什么破落的小城里,政府丟給你一千法郎薪水,好象把殘羹冷飯扔給一條肉鋪里的狗。你的職司是釘在小偷背后狂吠,替有錢的人辯護,把有心肝的送上斷頭臺。你非這樣不可!要沒有靠山,你就在內(nèi)地法院里發(fā)霉。到三十歲,你可以當(dāng)一名年捧一千二的推事,倘若捧住飯碗的話。熬到四十歲,娶一個磨坊主人的女兒,帶來六千上下的陪嫁。得啦,謝謝吧。要是有靠山,三十歲上你便是檢察官,五千法郎薪水,娶的是區(qū)長的女兒。再玩一下卑鄙的政治手段,譬如讀選舉票,把自由黨的瑪虞哀念做保王黨的維萊(既然押韻,用不著良心不安),你可以在四十歲上升做首席檢察官,還能當(dāng)議員。你要注意,親愛的孩子,這么做是要n自們昧一下良心,吃二十年苦,無聲無臭的受二十年難,咱們的姊妹只能當(dāng)老姑娘終身。還得奉告一句:首席檢察官的缺份,全法國統(tǒng)共只有二十個,候補的有兩萬,其中盡有些不要臉的,為了升官發(fā)財,不惜出賣妻兒子女。如果這一行你覺得倒胃口,那么再來瞧瞧旁的。特·拉斯蒂涅男爵有意當(dāng)律師嗎?噢!好極了!先得熬上十年,每月一千法郎開銷,要一套藏書,一間事務(wù)所,出去應(yīng)酬,卑躬屈膝的巴結(jié)訴訟代理人,才能招攬案子,到法院去吃灰。要是這一行能夠使你出頭,那也罷了;可是你去問一問,五十歲左右每年掙五萬法郎以上的律師,巴黎有沒有五個?嚇!與其受這樣的委屈,還不如去當(dāng)海盜。再說,哪兒來的本錢?這都泄氣得狠。不錯,還有一條出路是女人的陪嫁。哦,你愿意結(jié)婚嗎?那等于把一塊石頭掛上自己的脖子。何況為了金錢而結(jié)婚,咱們的榮譽感,咱們的志氣,又放到哪兒去?還不如現(xiàn)在就反抗社會!象一條蛇似的躺在女人前面,舐著丈母的腳,做出叫母豬也害臊的卑鄙事情,呸!這樣要能換到幸福,倒還罷了。但這種情形之下娶來的老婆,會教你倒媚得象陰溝蓋。跟自己的老婆斗還不如同男人打架。這是人生的三岔口,朋友,你挑吧。你已經(jīng)挑定了,你去過表親鮑賽昂家,嗅到了富貴氣。你也去過高老頭的女兒雷斯多太太家,聞到了巴黎婦女的味道。那天你回來,臉上明明白白寫著幾個宇:往上爬!不顧一切的往上爬。我暗中叫好,心里想這倒是一個配我脾胃的漢子。你要用錢,哪兒去找呢?你抽了姊妹的血。做弟兄的多多少少全騙過姊妹的錢。你家鄉(xiāng)多的是栗子,少的是洋錢,無知道怎么弄來的一千五百法郎,往外溜的時候跟大兵出門搶劫一樣快,錢完了怎么辦?用功嗎?用功的結(jié)果,你現(xiàn)在明白了,是給被阿萊那等角色老來在伏蓋媽媽家租間屋子。跟你情形相仿的四五萬青年,此刻都有一個問題要解決:趕快掙一筆財產(chǎn)。你是其中的一個。你想:你們耍怎樣的拼命,怎樣的斗爭;勢必你吞我,我吞你,象一個瓶里的許多蜘蛛,因為根本沒有四五萬個好缺份。你知道巴黎的人怎么打天下的?不是靠天才的光芒,就是靠腐蝕的本領(lǐng)。在這個人堆里,不象炮彈一般轟進去,就得象瘟疫一般鉆進去。清白老實一無用處。在天才的威力之下,大家會屈服;先是恨他,毀謗他,因為他一日獨吞,不肯分肥;可是他要堅持的話,大家便屈服了;總而言之,沒法把你埋在土里的時候,就向你磕頭。雄才大略是少有的,遍地風(fēng)行的是腐化墮落。社會上多的是飯桶,而腐蝕便是飯桶的武器,你到處覺得有它的刀尖。有些男人,全部家私不過六千法郎薪水,老婆的衣著花到一萬以上。收入只有一千二的小職員也會買田買地。你可以看到一些女人出賣身體,為的要跟貴族院議員的公子,坐了車到長野跑馬場的中央大道上去奔馳。女兒有了五萬法郎進款,可憐的膿包高老頭還不得不替女兒還債,那是你親眼目睹的。你試著瞧吧,在巴黎走兩三步路要不碰到這一類的鬼玩藝才怪。我敢把腦袋跟這一堆生菜打賭,你要碰到什么你中意的女人,不管是誰,不管怎樣有錢,美麗,年輕,你馬上掉在黃蜂窠里。她們受著法律束縛,什么事都得跟丈夫明爭暗斗。為了情人,衣著,孩子,家里的開銷,虛榮,所玩的手段,簡直說不完,反正不是為了高尚的動機。所以正人君子是大眾的公敵。你知道什么叫做正人君子嗎?在巴黎,正人君子是不聲不響,不愿分贓的人。至于那批可憐的公共奴隸,到處做苦工而沒有報酬的,還沒有包括在內(nèi);我管他們叫做相信上帝的傻瓜。當(dāng)然這是德行的最高峰,愚不可及的好榜樣,同時也是苦海。倘若上帝開個玩笑,在最后審判時缺席一下,那些好人包你都要愁眉苦臉!因此,你要想快快發(fā)財,必須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有錢,或者裝做有錢。耍弄大錢,就該大刀闊斧的干,要不就完事大吉。三百六十行中,倘使有十幾個人成功得快,大家便管他們叫做賊。你自己去找結(jié)論吧。人生就是這么回事。跟廚房一樣腥臭。要撈油水不能怕弄臟手,只消事后洗干凈;今日所謂道德,不過是這一點。我這樣議論社會是有權(quán)利的,因為我認(rèn)識社會。你以為我責(zé)備社會嗎?絕對不是。世界一向是這樣的。道德家永遠改變不了它。人是不完全的,不過他的作假有時多有時少,一般傻子便跟著說風(fēng)俗淳樸了,或是澆薄了。我并不幫平民罵富翁,上中下三等的人都是一樣的人。這些高等野獸,每一百萬中間總有十來個狠家伙,高高的坐在一切之上,甚至坐在法律之上,我便是其中之一。你要有種,你就揚著臉一直線望前沖?墒悄愕酶始,毀謗,庸俗斗爭,跟所有的人斗爭。拿破侖碰到一個叫做奧勃里的陸軍部長,差一點送他往殖民地。④你自己忖一忖吧!看你是否能每天早上起來,比隔夜更有勇氣。倘然是的話,我可以給你提出一個誰也不會拒絕的計劃。喂,你聽著。我有個主意在這兒。我想過一種長老生活,在美國南部弄一大塊田地,就算十萬阿爾邦吧。⑤我要在那邊種植,買奴隸,靠了賣牛,賣煙草,賣林木的生意掙他幾百萬,把日子過得象小皇帝一樣;那種隨心所欲的生活,蹲在這兒破窯里的人連做夢也做不到的。我是一個大詩人。我的待不是寫下來的,而是在行動和感情上表現(xiàn)的。此刻我有五萬法郎,只夠買四十名黑人。我需要二十萬法郎,因為我要兩百個黑人,才能滿足我長老生活的癮。黑人,你懂不懂?那是一些自生自發(fā)的孩子,你愛把他們怎辦就怎辦,決沒有一個好奇的檢察官來過問。有了這筆黑資本,十年之內(nèi)可以掙到三四百萬。我要成功了,就沒有人盤問我出身。我就是四百萬先生,合眾國公民。那時我才五十歲,不至于發(fā)霉,我愛怎么玩兒就怎么玩兒?偠灾,倘若我替你弄到一百萬陪嫁,你肯不肯給我二十萬?兩成傭金,不算太多吧?你可以教小媳婦兒愛你。一朝結(jié)了婚,你得表示不安,懊惱,半個月功夫裝做悶悶不樂。然后,某一天夜里,先來一番裝腔做勢,再在兩次親吻之間,對你老婆說出有二十萬的債,當(dāng)然那時要把她叫做心肝寶貝啰!這種戲文天天都有一批最優(yōu)秀的青年在搬演。一個少女把心給了你,還怕不肯打開錢袋嗎?你以為你損失了嗎?不。一樁買賣就能把二十萬撈回來。憑你的資本,憑你的頭腦,掙多大的家財都不成問題。于是乎⑥,你在六個月中間造成了你的幸福,造成了一個小嬌娘的幸福,還有伏脫冷老頭的幸福,還有你父母姊妹的幸福,他們此刻不是缺少木柴,手指凍得發(fā)疼嗎?我的提議跟條件,你不用大驚小怪!巴黎六十件美滿的婚姻,總有四十七件是這一類的交易。公證人公會曾經(jīng)強逼某先生……”
①黑桃為撲克牌的一種花色,A為每種花色中最大的脾。此處是指打槍的靶子。
、谪惙布~多·徹里尼(150O—1571),十六世紀(jì)意大利版畫家,雕塑家,以生活放浪冒險著名于世。
、劭嘁鄯讣缟削粲.F.兩個字母,是苦役二字的縮寫。
、芤黄呔潘哪甑哪闷苼霰粐牢瘑T會委員奧勃里解除意大利方面軍的炮兵指揮。
、莅柊顬楣帕慷让{等于三十至五十一畝,固地域而異。每畝合一百平方公尺。
、拊氖抢∥模f時邏輯學(xué)及侈辭學(xué)中的套頭語,表示伏脫玲也念過書。
“要我怎么辦呢?”拉斯蒂涅急不可待的打斷了伏脫冷的話。
“噢,用不著你多費心的,”優(yōu)脫冷回答的時候,那種高興好比一個漁翁覺得魚兒上了鉤。“你聽我說!凡是可憐的,遭難的女子,她的心等于一塊極需要愛情的海綿,只消一滴感情,立刻膨脹。追求一個孤獨,絕望,貧窮,想不到將來有大家私的姑娘,呢!那簡直是拿了一手同花順子①,或是知道了頭獎的號碼去買獎券,或是得了消息去做公債。你的親事就象在三和土上打了根基。一朝有幾百萬家財落在那姑娘頭上,她會當(dāng)做泥土一般扔在你腳下,說道:‘拿吧,我的心肝!拿吧,阿陶夫!阿弗萊!拿吧,歐也納!’只消阿陶夫,阿弗萊,或者歐也納有那聰明的頭腦肯為她犧牲。所謂犧牲,不過是賣掉一套舊衣服,換幾個錢一同上藍鐘飯鋪吃一頓香菌包子;晚上再到滑稽劇院看一場戲;或者把表送往當(dāng)鋪,買一條披肩送她。那些愛情的小玩藝兒,無須跟你細說;多少女人都喜歡那一套,譬如寫情書的時候,在信箋上灑幾滴水冒充眼淚等等,我看你似乎完全懂得調(diào)情的把戲。你瞧,巴黎仿佛新大陸上的森林,有無數(shù)的野蠻民族在活動,付’么伊林諾人,許龍人,都在社會上靠打獵過活。你是個追求百萬家財?shù)墨C人,得用陷阱,用鳥笛,用哨子去獵取。打獵的種類很多:有的獵取陪嫁;有的獵取破產(chǎn)后的清算;②有的出賣良心,有的出賣無法抵抗的定戶。③凡是滿載而歸的人都被敬重,慶賀,受上流社會招待。說句公平話,巴黎的確是世界上最好客的城市。如果歐洲各大京城高傲的貴族,不許一個聲名狼藉的百萬富翁跟他們稱兄道弟,巴黎自會對他張開臂抱,赴他的宴會,吃他的飯,跟他碰杯,祝賀他的丑事。”
“可是哪兒去找這樣一個姑娘呢?”歐也納問。’
“就在眼前,聽你擺布!”
“維多莉小姐嗎?”
“對啦!”
“怎么?’,
“她已經(jīng)愛上你了,你那個特·拉斯蒂涅男爵夫人!”
“她一個子兒都沒有呢,”歐也納狠詫異的說。
“噢!這個嗎?再補上兩句,事情就明白了。泰伊番老頭在大革命時代暗殺過他的一個朋友;他是跟咱們一派的好漢,思想獨往獨來。他是銀行家,弗萊特烈一泰伊番公司的大股東;他想把全部家產(chǎn)傳給獨養(yǎng)兒子,把維多莉一腳踢開。咱家我,可不喜歡這種不平事兒。我好似堂·吉河德,專愛鋤強扶弱。如果上帝的意志要召回他的兒子,泰伊番自會承認(rèn)女兒;他好歹總要一個繼承人,這又是人類天生的傻脾氣;可是他不能再生孩子,我知道。維多莉溫柔可愛,很快會把老子哄得回心轉(zhuǎn)意,用感情弄得他團團轉(zhuǎn),象個德國陀螺似的。你對她的愛情,她感激萬分,決不會忘掉,她會嫁給你。我么,我來替天行道,教上帝發(fā)愿。我有個生死之交的朋友,洛阿軍團④的上校,最近調(diào)進王家衛(wèi)隊。他聽了我的話加入極端派的保王黨,他才不是固執(zhí)成見的糊涂蛋呢。順便得忠告你一句,好朋友,你不能拿自己的話當(dāng)真,也不能拿自己的主張當(dāng)真。有人要收買你的主張,不妨出賣。一個自命為從不改變主張的人,是一個永遠走直線的人,相信自己永遠正確的大傻瓜。世界上沒有原則,只有事故;沒有法律,只有時勢;高明的人同事故跟時勢打成一片,任意支配。倘若真有什么固定購原則跟法律,大家也不能隨時更換,象咱們換襯衫一樣容易了。一個人用不著比整個民族更智慧。替法國出力最少的倒是受人膜拜的偶像,因為他者走激進的路;其實這等人至多只能放在博物院中跟機器一塊兒,掛上一條標(biāo)簽,叫他做拉斐德⑤,至于被每個人丟石子的那位親王,根本瞧不起人類,所以人家要他發(fā)多少誓便發(fā)多少誓;他卻在維也納會議中使法國兔于瓜分;他替人爭了王冠,人家卻把污泥丟在他臉上。⑥唆!什么事的底細我都明白;人家的秘密我知道的才多呢!不用多說了。只消有一天能碰到三個人對一條原則的運用意見一致,我就佩服,我馬上可以采取一個堅決的主張;可是不知何年何月才有這么一天呢!對同一條法律的解釋,法庭上就沒有三個推事意見相同。言歸正傳,說我那個朋友吧。只消我開聲口,他會把耶穌基督重新釘上十字架。憑我伏脫冷者頭一句話,他會跟那個小于尋事,他——對可憐的妹子連一個子兒都不給,哼!——……然后……”
伏脫冷站超身子,擺著姿勢,好似一個劍術(shù)教師準(zhǔn)備開步的功架:
“然后,請他回老家!”
“怕死人了!”歐也納道。“你是開玩笑吧,伏脫冷先生?”
“喲!喲!喲!別緊張,”他回答。“別那么孩子氣。你要是愿意,盡管去生氣,去冒火!說我惡棍,壞蛋,無賴,強盜,都行,只別叫我騙子,也別叫我奸細!來吧,開口吧,把你的連珠炮放出來吧!我原諒你,在你的年紀(jì)上那是挺自然的!我就是過來人!不過得仔細想一想。也許有一天你干的事比這個更要不得,你會去拍漂亮女人的馬屁,接受她的錢。你已經(jīng)在這么想了。因為你要不在愛情上預(yù)支,你的夢想怎么能成功?親愛的大學(xué)生,德行是不可分割的,是則是,非則非,一點沒有含糊。有人說罪過可以補贖,可以用仟侮來抵銷!哼,笑話!為要爬到社會上的某一級而去勾引一個女人,離間一家的弟兄,總之為了個人的快活和利益,明里暗里所干的一切卑鄙勾當(dāng),你以為合乎信仰,希望,慈悲三大原則嗎?一個紈绔子弟引誘未成年的孩子一夜之間丟了一半家產(chǎn),憑什么只判兩個月徒刑?一個可憐的窮鬼在加重刑罰的情節(jié)⑦中偷了一千法朗,憑什么就判終身苦設(shè)?這是你們的法律。沒有一條不荒謬。戴了黃手套說漂亮話的人物,殺人不見血,永遠躲在背后j普通的殺人犯卻在黑夜里用銑棍撬門進去,那明明是犯了加重刑罰的條款了。我現(xiàn)在向你提議的,跟你將來所要做的,差別只在于見血不見血。你還相信世界上真有什么固定不變的東西!暖!千萬別把人放在眼里,倒應(yīng)該研究一下法綱上哪兒有漏洞。只要不是彰明較著發(fā)的大財,骨子里都是大家遺忘了的罪案,只是案子做得干凈罷了。”
“別說了,先生,我不能再聽下去,你要教我對自己都懷疑了,這時我只能聽感情指導(dǎo)。”
“隨你吧,孩子。我只道你是個硬漢;我再不跟你說什么了。不過,最后交代你一句,”他目不轉(zhuǎn)睛的瞪著大學(xué)生,“我的秘密交給你了。”
“不接受你計劃,當(dāng)然會忘掉的。”
“說得好,我聽了很高興。不是么,換了別人,就不會這么謹(jǐn)慎體貼了。別忘了我這番心意。等你半個月。要就辦,不就算了。”
眼看伏脫冷挾著手杖,若無其事的走了,拉斯蒂涅不禁想道:“好一個死心眼兒的家伙!特·鮑賽昂太太文文雅雅對我說的,他赤裸裸的說了出來。他拿鋼鐵般的利爪把我的心撕得粉碎。千么我要上特·紐沁根太太家去?我剛轉(zhuǎn)好念頭,他就猜著了。關(guān)于德行,這強盜坯三言兩語告訴我的,遠過于多少人物多少書本所說的。如果德行不允許妥協(xié),我豈不是偷盜了我的妹妹?”
、偻櫽跒榧埮浦凶罡呒壍拇笈。
②資本主義社會中有的商人是靠倒閉清算而發(fā)財?shù)摹?/p>
、鄢鲑u良心是指受賄賂的選舉,出賣定戶指報館老板出讓報紙,
、芑F盧一位以后,拿破侖朗一部分軍隊改編為洛阿軍團。
⑤拉裴德一生并無重大貢獻而聲名不衰,政制屢更,仍無影響。
⑥指泰勒朗,在拿破侖時代以功封為親王,王政時代仍居顯職,可謂三朝元老。路易十八能復(fù)辟,泰勒朗在幕后出了很大的力量。
、呒又匦塘P的情節(jié)為法律術(shù)語,例如手持武器,夜入人家,在刑事上即為加重刑罰的情節(jié)。
他把錢袋望桌上一扔,坐下來胡思亂想。
“忠于德行,就是做一個偉大的殉道者!喝!個個人相信德行,可是誰是有德行的?民眾崇拜自由,可是自由的人民在哪兒?我的青春還象明凈無云的藍天,可是巴望富貴,不就是決定扯謊,屈膝,在地下爬,逢迎歐拍,處處作假嗎?不就是甘心情愿聽那般扯過謊,屈過膝,在地下爬過的人使喚嗎?要加入他們的幫口,先得侍候他們。呸!那不行。我要規(guī)規(guī)矩矩,清清白白的用功,日以繼夜的用功,憑勞力來掙我的財產(chǎn)。這是求富貴最慢的路,但我每天可以問心無愧的上床。自璧無理,象百合一樣的純潔,將來回顧一生的時候,豈不挺美?我跟人生,還象一個青年和他的未婚妻一樣新鮮。伏脫冷卻教我看到婚后十年的情景。該死!我越想越糊涂了。還是甚么都不去想,聽?wèi){我的感情指導(dǎo)陽。”
胖子西爾維的聲音趕走了歐也納的幻想,她報告說裁縫來了。他拿了兩口錢袋站在裁縫前面,覺得這個場面倒也不討厭。試過夜禮服;又試一下白天穿的新裝,他馬上變了一個人。
他心上想:“還怕比不上特·脫拉伊?還不是一樣的紳士氣派?””先生,”高老頭走進歐也納的屋子說,“你可是問我特·紐沁根太太上哪些地方應(yīng)酬嗎?”
“是啊。”
“下星期一,她要參加特·加里里阿諾元帥的跳舞會。要是你能夠去,請你回來告訴我,她們姊妹倆是不是玩得痛快,穿些什么衣衫,總之,你要樣樣說給我聽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歐也納讓他坐在火爐旁邊問他。
“她的老媽子告訴我的。從丹蘭士和公斯當(dāng)斯①那邊,我打聽出她們的一舉一動。”他象一個年輕的情人因為探明了情婦的行蹤,對自己的手段非常得意。“你可以看到她們了,你!”他的艷羨與痛苦都天真的表現(xiàn)了出來。
“還不知道呢,”歐也納回答。“我要去見特·鮑賽昂太太,問她能不能把我介紹給元帥夫人。”
歐也納想到以后能夠穿著新裝上子爵夫人家,不由得暗中歡喜。倫理學(xué)家所謂人心的深淵,無非指一些自欺欺人的思想,不知不覺只顧自己利益的念頭。那些突然的變化,來一套仁義道德的高調(diào),又突然回到老路上去,都是迎合我們求快樂的愿望的。眼看自己穿扮齊整,手套靴子樣樣合格之后,拉斯蒂涅又忘’了敦品勵學(xué)朗決心。青年人陷于不義的時候,不敢對良心的鏡子照一照;成年人卻不怕正視;人生兩個階段的不同完全在于這一點。
幾天以來,歐也納和高老頭這對鄰居成了好朋友。他們心照
不宣的友誼,伏脫冷和大學(xué)生的不投機,其實都出于同樣的心理。將來倘有什么大膽的哲學(xué)家,想肯定我們的感情對物質(zhì)世界的影響,一定能在人與動物的關(guān)系中找到不少確實的例子,證明感情并不是抽象的。譬如說,看相的人推測一個人的性格,決不能一望面知,象狗知道一個陌生人對它的愛憎那么俠。有些無聊的人想淘汰古老的字眼,可是物以類聚這句成語始終掛在每個人的嘴邊。受到人家的愛,我們是感覺到的。感情在無論什么東西上面都能留下痕跡,并且能穿越空間。一封信代表一顆靈魂,等于口語的忠實的回聲,所以敏感納人把信當(dāng)做愛情的至寶。高老頭的盲目的感情,已經(jīng)把他象狗一樣的本能發(fā)展到出神入化,自然能體會大學(xué)生對他的同情,欽佩和好意?墒浅跗诘挠颜x還沒有到推心置腹的階段。歐也納以前固然表示要見特·紐沁根太太,卻并不想托老人介紹,而僅僅希望高里奧漏出一點兒口風(fēng)給他利用。高老頭也直到歐也納訪問了阿娜斯大齊和特·鮑賽昂太太回來,當(dāng)眾說了那番話,才和歐也納提起女兒。他說:
“親愛的先生,你怎么能以為說出了我的名字,特·雷斯多太大使生你的氣呢?兩個女兒都很孝順,我是個幸福的父親。只是兩個女婿對我不好。我不愿意為了跟女婿不和,教兩個好孩子傷心;我寧可暗地里看她們。這種偷偷摸摸鮑快樂,不是那些隨時可以看到女兒的父親所能了解的。我不能那么辦,你懂不懂?所以碰到好天氣,先問過老媽子女兒是否出門,我上天野大道去等。車子來的時候,我的心跳起來;看她們穿扮那么漂亮,我多高興。她們順便對我笑一笑,噢!那就象天上照下一道美麗的陽光,把世界鍍了金。我呆在那兒,她們還要回來呢。是呀,我又看見她們了’!呼吸過新鮮空氣,臉蛋兒紅紅的。周圍的人說:‘哦!多漂亮的女人!’我聽了多開心。那不是我的親骨血嗎?我喜歡替她們拉車的馬,我愿意做她們膝上的小狗。她們快樂,我才覺得活得有意思。備有各的愛的方式,我那種愛又不妨礙淮,于么人家要管我的事?我有我享福的辦法。晚上去看女兒出門上跳舞會,難道犯法嗎?要是去晚了,知道‘太太已經(jīng)走了’,那我才傷心死呢!有一晚我等到清早三點,才看到兩天沒有見面的娜齊。我快活得幾乎暈過去!我求你,以后提到我,一定得說我女兒孝順。她們要送我各式各樣的禮物,我把她們攔住了,我說:‘不用破費呀!我要那些禮物干什么?我一樣都不缺少。’真的,親愛的先生,我是什么東西?不過是一個臭皮囊罷了,只是一顆心老跟著女兒。”
那時歐也納想出門先上蒂勒黎公園遛遛,然后到了時間去拜訪特·鮑賽昂太太。高老頭停了一忽又說:“將來你見過了特·紐沁根太太,告訴我你在兩個之中更喜歡哪一個。”
這次的散步是歐也納一生的關(guān)鍵。有些女人注意到他了:他那么美,那么年輕,那么體面,那么風(fēng)雅!一看到自己成為路人贊美的目標(biāo),立刻忘了被他羅掘一空的姑母姊妹,也忘了良心的指摘。他看見頭上飛過那個極象天使的魔鬼,五色翅膀的撤旦,一路撤著紅寶石,把黃金的箭射在宮殿前面,把女人們穿得大紅大紫,把簡陋的王座蒙上惡俗的光彩;他聽著那個虛榮的魔鬼嘮叨,把虛幻的光彩認(rèn)為權(quán)勢的象征。伏脫冷的議論盡管那樣的玩世不恭,已經(jīng)深深的種在他心頭,好比處女的記憶中有個媒婆的影子,對她說過:“黃金和愛情,滔滔不盡!”
懶洋洋的溜達到五點左右,歐也納去見特·鮑賽昂太太,不料碰了個釘子,青年人無法抵抗的那種釘子。至此為止,他覺得于爵夫人非?蜌猓浅R笄;那是貴族教育的表現(xiàn),不一定有什么真情實意的。他一進門,特。鮑賽昂太太便做了‘個不高興的姿勢,冷冷的說:
“特·拉斯蒂涅先生,我不能招待你,至少在這個時候!我忙得很……”
對于一個能察畝現(xiàn)色的人,而拉斯蒂涅已經(jīng)很快的學(xué)會了這一套,這句話,這個姿勢,這副眼光,這種音調(diào),源源本本說明了貴族階級的特性和習(xí)慣;他在絲絨手套下面瞧見了銑掌,在儀態(tài)萬方之下瞧見了本性和自私,在油漆之下發(fā)現(xiàn)了木料。總之他所見了從王上到末等貴族一貫的口氣:我是王。以前歐也納把她的話過于當(dāng)真,過于相信她的心胸寬大。不幸的人只道恩人與受恩的人是盟友,以為一切偉大的心靈完全乎等。殊不知使恩人與受恩曲人同心一體的那種慈悲,是跟真正的愛情同樣絕無僅有,同樣不受了解的天國的熱情。兩者都是優(yōu)美的心靈慷慨豪爽的表現(xiàn)。拉斯蒂涅一心想踏進特·加里里阿諾公爵夫人的舞會,也就忍受了表姊的脾氣。
“太太,”他聲音顫危危的說,“沒有要緊事兒,我也不敢來驚動你,你包涵點兒吧,我回頭再來。”
“行,那么你來吃飯吧。”她對剛才的嚴(yán)厲有點不好意思了;因為這位太太的好心的確不下于她的高貴。
雖則突然之間的轉(zhuǎn)園使歐也納很感動,他臨走仍不免有番感慨:“爬就是了,什么都得忍受。連心地最好的女子一剎那間也會忘掉友誼的諾言,把你當(dāng)破靴似的扔掉,旁的女人還用說嗎?各人自掃門前雪,想不到竟是如此!不錯,她的家不是鋪子,我不該有求于她。真得像伏脫冷所說的,象一顆炮彈似的轟進去!”
不久想到要在子爵夫人家吃飯的快樂,大學(xué)生的牢騷也就沒有了。就是這樣,好似命中注定似的,他生活中一切瑣瑣碎碎的事故,都逼他如伏脫冷所說的,在戰(zhàn)場上為了不被人殺而不得不殺人,為了不受人騙而不得不騙人,把感情與良心統(tǒng)統(tǒng)丟開,戴上假面具,冷酷無情的玩弄人,神不知鬼不覺的去獵取富貴。
、俚ぬm士是特·紐沁根太太的文傭人,公斯當(dāng)斯是特·雷斯多太太的女傭人。
他回到子爵夫人家,發(fā)見她滿面春風(fēng),又是向來的態(tài)度了。兩人走進飯廳,于爵早已等在那兒。大家知道,王政時代是飲食最奢侈的時代。特·鮑賽昂先生什么都玩膩了,除了講究吃賜以外,再沒有旁的嗜好;他在這方面跟路易十八和臺斯加公爵①是同道。他飯桌上的奢侈是外表和內(nèi)容并重的。歐也納還是第一道在世代管纓之家用餐,沒有見識過這等場面。舞會結(jié)束時的宵夜餐在帝政時代非常時行,軍人們非飽餐一頓,養(yǎng)足精神,應(yīng)付不了國內(nèi)國外的斗爭。當(dāng)時的風(fēng)氣把這種宵夜餐取消了。歐也納過去只參加過舞會。幸虧他態(tài)度持重,——將來他在這一點上很出名的,而那時已經(jīng)開始有些氣度,——并沒顯得大驚小怪?墒茄垡婄U刻精工的銀器,席面上那些說不盡的講究,第一次領(lǐng)教到毫無聲響的侍應(yīng),一個富于想象的人怎么能不羨慕無時無刻不高雅的生活,而不厭棄他早上所想的那種清苦生涯呢!他忽然想到公寓的情形,覺得厭惡之極,發(fā)誓正月里非搬家不可:一則換一所干凈的屋子,一則躲開伏脫冷,免得精神上受他的威脅。頭腦清楚的人真要問,巴黎既有成千成萬,有聲無聲曲傷風(fēng)敗俗之事,怎么國家會如此糊涂,把學(xué)校放在這個城里,讓青年人聚集在一起?怎么美麗的婦女還會受到尊重?怎么兌換商堆在鋪面上的黃金不至于從木鐘②里不翼面飛?再拿青年人很少犯罪的情形來看,那些耐心的饑荒病者拼命壓止饞癆的苦功,更令人佩服了!窮苦的大學(xué)生跟巴黎的斗爭,好好描寫下來,便是現(xiàn)代文明最悲壯的題材。
特·鮑賽昂太太瞅著歐也納逗他說話,他卻始終不肯在于爵面前開一聲口。
“你今晚陪我上意大利劇院去嗎?”子爵夫人問她的丈夫。
“能夠奉陪在我當(dāng)然是樁快樂的事,”子爵的回答殷勤之中帶點兒俏皮,歐也納根本沒有發(fā)覺。“可惜我要到多藝劇院去會朋友。”
“他的情婦啰,”她心里想。
“阿瞿達今晚不來陪你嗎?”子爵問。
“不,”她回答的神氣不太高興。
“暖,你一定要人陪的話,不是有拉斯蒂涅先生在這里嗎?”
于爵夫人笑盈盈的望著歐也納,說道:“對你可不大方便吧?”
“夏多勃里昂先生說過:法國人喜歡冒險,因為冒險之中有光榮。”歐也納彎了彎身子回答。
過了一會,歐也納坐在特·鮑賽昂太太旁邊,給一輛飛快的轎車送往那個時髦劇院。他走進一個正面的包廂,和子爵夫人同時成為無數(shù)手眼鏡的目標(biāo),子爵夫人的裝束美艷無比。歐也納幾乎以為進了神仙世界。再加銷魂蕩魄之事接踵而至。
子爵夫人問道:“你不是有話跟我說嗎?呦!你瞧,特·紐沁根太太就離我們?nèi)齻包廂。她的姊姊同特·脫拉伊先生在另外一邊。”’
于爵夫人說著對洛希斐特小姐的包廂瞟了一眼,看見特·阿瞿達先生并沒在座,頓時容光煥發(fā)。
“她可愛得很,”歐也納瞧了瞧特。紐沁根太太。
“她的眼睫毛黃得發(fā)自。”
“不錯,可是多美麗的細腰身t”
“手很大。”
“噢!眼睛美極了!”
“脆太長。”
“長有長的漂亮。”
“真的嗎?那是她運氣了。彌瞧她手眼鏡舉起放下的姿勢!每個動作都脫不了高里奧氣息,”子爵夫人這些話使歐也納大為詫異。
特·鮑賽昂太太擎著手眼鏡照來照去,似乎并沒注意特·紐沁根太太,其實是把每個舉動瞧在眼里。劇院里都是漂亮人物?墒翘·鮑賽昂太太的年輕,俊俏,風(fēng)流的表弟,只注意但斐納·特·紐沁根一個,叫但斐納看了著實得意。
“先生,你對她盡瞧下去,要給人家笑話了。這樣不顧一切的死釘人是不會成功的。”
“親愛的表姊,我已經(jīng)屢次承蒙你照應(yīng),倘使你愿意成全我的話,只請你給我一次惠面不費的幫助。我已經(jīng)入迷了。”
“這么快?”
“是的。”
“就是這一個嗎?”
“還有甚么旁的地方可以施展我的抱負呢?”他對表姊深深的望了一眼,停了一忽又道:“特·加里里阿諾公爵夫人跟特。斐里夫人很要好。你見到她的時候,請你把我介紹給她,帶我去赴她下星期一曲跳舞會。我可以在那兒碰到特。紐沁根太太,試試我的本領(lǐng)。”
“好吧,既然你已經(jīng)看中她,你的愛情一定順利。瞧,特·瑪賽在特,迎拉蒂沃納公主的包廂里。特·紐沁根太太在受罪啦,她氣死啦。要接近一個女人,尤其銀行家的太太,再沒比這個更好的機會了。唐打區(qū)的婦女都是喜歡報復(fù)的。”
“你碰到這情形又怎么辦?”
“我么,我就不聲不響的受苦。”
這時特·阿瞿達侯爵走進特·鮑賽昂太太的包廂。
他說:“因為要來看你,我把事情都弄糟啦,我先提一聲,免得我白白犧牲。”
歐也納覺得子爵夫人臉上的光輝是真愛情的表示,不能同巴黎式的調(diào)情打趣,裝腔作勢混為一談。他對表姊欽佩之下,不說話了,嘆了口氣把座位讓給阿瞿達,心里想:“一個女人愛到這個地步,真是多高尚,多了不起!這家伙為了一個玩具式的娃娃把她丟了,真教人想不通。”他象小孩子一樣氣憤之極,很想在特.鮑賽昂太大腳下打滾,恨不得有魔鬼般的力量把她搶到自己心坎里,象一只鷹在平原上把一頭還沒斷奶的小白山羊抓到案里去。在這個粉白黛綠的博物院中沒有一幅屬于他的畫,沒有一個屬于他的情婦,他覺得很委屈。他想:“有一個情婦等于有了王侯的地位,有了權(quán)勢的標(biāo)識!”他望著特·紐沁根太太,活象一個受了侮辱的男子瞪著敵人。子爵夫人回頭使了個眼色,對他的知情識趣表示不勝感激。臺上第一幕剛演完。
她問阿瞿達:“你和特·紐沁根太太相熟,可以把拉斯蒂涅先生介紹給她嗎?”
侯爵對歐也納說:“哦,她一定很高興見見你的。”
漂亮的葡萄牙人起身挽著大學(xué)生的手臂,一眨眼便到了特·紐沁根太太旁邊。
“男爵夫人,”侯爵說道,“我很榮幸能夠給你介紹這位歐也納·特·拉斯蒂涅騎士,特·鮑賽昂太太的表弟。他對你印象非常深刻,我有心成全他,讓他近前來瞻仰瞻仰他的偶像。”
這些話多少帶點打趣和唐突的口吻,可是經(jīng)過一番巧妙的掩飾,永遠不會使一個女人討厭。特·紐沁根太太微微一笑,把丈夫剛走開而留下的座位讓歐也納坐了。
她說;“我不敢請你留在這兒,一個人有福分跟特·鮑賽昂太太在一起,是不肯走開的。”
“可是,太太,”歐也納低聲回答,“如果我要討表姊的歡心,恐怕就該留在你身邊。”他又提高嗓子;“候爵來到之前,我們正談著你,談著你大方高雅的風(fēng)度。”
特。阿瞿達先生獨身告辭了。
“真的,先生,你留在我這兒嗎?”男爵夫人說。“那我們可以相瞿了,家姊和我提過你,真是久仰得很!”
“那么她真會作假,她早已把我擋駕了。”
“怎么呢?”
“太太,我應(yīng)當(dāng)把原因告訴你;不過要說出這樣一樁秘密,先得求你包涵。我是令尊大人的鄰居,當(dāng)初不知道特·雷斯多太太是他的女兒。我無意中,冒冒失失提了一句,把令姊和令姊夫得罪了。你真想不到,特·朗日公爵夫人和我的表姊,認(rèn)為這種背棄父親的行為多么不合體統(tǒng)。我告訴她們經(jīng)過情形,她們笑壞了。特·鮑賽昂太太把你同令姊做比較,說了你許多好話,說你待高里奧先生十分孝順。真是,你怎么能不孝順?biāo)?他那樣的疼你,叫我看了忌妒。今兒早上我和令尊大人談了你兩小時。剛才陪表姊吃飯的時候,我腦子里還裝滿了令尊的那番話,我對表姊說:我不相信你的美貌能夠跟你的好心相比。大概看到我對你這樣仰慕,特·鮑賽昂太太才特意帶我上這兒來,以她那種饋有的殷勤對我說,我可以有機會碰到你。”
“先生,”銀行家太太說,“承你的情,我感激得很。不久我們就能成為老朋友了。”
“你說的友誼固然不是泛泛之交,我可永遠不愿意做你的朋友。”
初出茅廬的人這套印版式的話,女人聽了總很舒服,喉有冷靜的頭腦才會覺得這話空洞貧乏。一個青年人的舉動,音調(diào),目光,使那些廢話變得有聲有色。特·紐沁根太太覺得拉斯蒂涅風(fēng)流瀟灑。她象所有的女子一樣,沒法回答大學(xué)生那些單刀直入的話,扯到旁購事情上去了。
“是的,妹姊對可憐的父親很不好。他卻是象上帝一樣的疼我們。特·紐沁根先生只許我在白天接待父親,我沒有法兒才讓步的?墒俏覟榇穗y過了多少時候,哭了多少回。除了平時虐待之外,這種霸道也是破壞我們夫婦生活的一個原因。旁人看我是巴黎最幸福的女子,實際卻是最痛苦的。我對你說這些話,你一定以為我瘋了。可是你認(rèn)識我父親,不能算外人了。”
、倥_斯加公爵生于一七四七;一七七四年為宮中掌膳大臣。路易十八復(fù)辟后,仍任原職,以善于烹調(diào)著名。相傳某次與王共同進膳后以不消化病卒。路易十八聞訊,自溺“胃力比那個可憐的臺斯加強多了”。
、谀剧姙楫(dāng)時兌換商堆放金額之器物,有如吾國舊時之錢板。
“噢!”歐也納回答,“象我這樣愿意把身心一齊捧給你的人,你永遠不會碰到第二個。你不是要求幸福么?”他用那種直扣心弦的聲音說。“!如果女人的幸福是要有人愛,有人疼;有一個知己可以訴說心中的欲望,夢想,悲哀,喜悅;把自己的心,把可愛的缺點和美妙的優(yōu)點一齊顯露出來,不怕被人拿去利用;那么請相信我,這顆赤誠鮑心只能在一個年輕的男子身上找到,因為他有無窮的幻想,只消你有一點兒暗示,他便為你赴湯蹈火;他還不知道天高地厚,也不想知道,因為你便是他整個的世界。我啊,請不要笑我幼稚,我剛從偏僻的內(nèi)地來,不懂世故,只認(rèn)識一般心靈優(yōu)美的人;我沒有想到什么愛情。承我的表姊瞧得起,把我看做心腹;從她那兒我才體會到熱情的寶貴;既然沒有一個女人好讓我獻身,我就象希呂彭①一樣愛慕所有的女人?墒俏覄偛胚M來一看見你,便象觸電似的被你吸住了。我想你已經(jīng)想了好久!可做夢也想不到你會這樣的美。特·鮑賽昂太太叫我別盡瞧著你,她可不知道你美麗的紅唇,潔白的皮色,溫柔的眼睛,叫人沒有法子不看。你瞧,我也對你說了許多瘋話,可是請你讓我說吧。”
女人最喜歡這些絮絮四四的甜言蜜語,連最古板的婦女也會聽進去,即使她們不應(yīng)該回答。這么一開場,拉斯蒂涅又放低聲音,說了一大堆體己話;特·紐沁根太太的笑容明明在鼓勵他。她不時對特·邊拉蒂沃納公主包廂里的特·瑪賽膘上一眼。拉斯蒂涅陪著特·紐沁根太太,直到她丈夫來找她回去的時候。
“太太,”歐也納說,“在特·加里里阿諾公爵夫人的舞會之前,我希望能夠去拜訪你。”
“既然內(nèi)人請了你,她一定歡迎你的,”特·紐沁根男爵說。一看這個臃腫的亞爾薩斯人的大圓臉,你就知道他是個老奸巨猾。
特·鮑賽昂太太站起來預(yù)備和阿瞿達一同走了。歐也納一邊過去作別,一邊想:“事情進行得不錯;我對她說‘你能不能愛我?’她并不怎么吃驚。韁繩已經(jīng)扣好,只要跳上去就行了。”他不知道男爵夫人根本心不在焉,正在等特·瑪賽的一封信,一封令人心碎的決裂的信。歐也納誤會了這意思,以為自己得手了,滿心歡喜,陷于爵夫人走到戲院外邊的廊下,大家都在那兒等本
歐也納走后,阿瞿達對于爵夫人笑著說:“你的表弟簡直換了一個人。他要沖進銀行去了?此篥狋~一般靈活,我相信他會抖起來的。也只有你會教他挑中一個正需要安慰的女人。”
“可是,”特·鮑賽昂太太回答,“先得知道她還愛不愛丟掉她的那一個。”
歐也納從意大利劇院走回圣·日內(nèi)維新衡,一路打著如意算盤。他剛才發(fā)現(xiàn)特·雷斯多太太注意他,不營他在于爵夫人的包廂里,還是在特·紐沁根太太包廂里,他料定從此那位伯爵夫人不會再把他擋駕了。他也預(yù)算一定能夠討元帥夫人喜歡,這樣他在巴黎高等社會的中心就有了四個大戶人家好來往。他已經(jīng)懂得,雖然還不知道用什么方法,在這個復(fù)雜的名利場中,必須抓住一個機紐,才能高高在上的控制機器;而他自問的確有數(shù)輪子擱淺的力量。“倘若特·紐沁根太太對我有意,我會教她怎樣控制她的丈夫。那家伙是做銀錢生意的,可以幫我一下于發(fā)一筆大財。”這些念頭,他并沒想得這樣露骨,他還不夠老練,不能把局勢看清,估計,細綱的籌劃;他的主意只象輕云一般在天空飄蕩,雖沒有優(yōu)脫冷的計劃狠毒,可是放在良心的增鍋內(nèi)熔化之下,也未必能提出多少純粹的分子了。一般人就是從這一類的交易開始,終于廉恥蕩然,而今日社會上也相習(xí)成風(fēng),恬不為怪。方正清白,意志堅強,嫉惡如仇,認(rèn)為稍出常規(guī)便是罪大惡極的人物,在現(xiàn)代比任何時代都寥落了。過去有兩部杰作代表這等清白的性格,一是莫里哀的,阿賽斯德,一是比較晚近的華爾特·司各特的丁斯父子。也許性質(zhì)相反的作品,把一個上流人物,一個野心家如何抹煞良心,走邪路,裝了偽君子面達到目的,曲曲折折描寫下來,會一樣的美,一樣的動人心魄。
拉斯蒂涅走到公寓門口,已經(jīng)對紐沁根太太著了迷,覺得她身段窈窕,象燕子一樣輕巧。令人心醉的眼睛,仿佛看得見血管而象絲織品一樣細膩的皮膚,迷人的聲音,金黃的頭發(fā),他都一一回想起來;也許他走路的時候全身的血活動了,使腦海中的形象格外富于誘惑性。他粗手粗腳的敲著高老頭的房門,喊:
“喂,鄰居,我見過但斐納太大了。”
“在哪兒?”
“意大利劇院。”
“她玩得怎么樣?請進來喔。”老人沒穿好衣服就起來開了門,趕緊睡下。
“跟我說呀,她怎么樣?”他緊跟著問。
歐也納還是第一次走進高老頭的屋子。欣賞過女兒的裝束,再看到父親住的丑地方,他不由得做了個出驚的姿勢。窗上沒有簾子,糊壁紙好幾處受了潮氣而脫落,卷縮,露出煤煙熏黃的石灰。老頭兒躺在破床上,只有一條薄被,壓腳的棉花毯是用伏蓋太太的舊衣衫縫的。地磚潮濕,全是灰。窗子對面,一日舊紅木柜子,帶一點兒鼓形,銅拉手是蔓藤和花葉糾結(jié)在一處的形狀;一個木板面子的洗臉架,放著臉盆和水壺,旁邊是全套剃胡子用具。壁角放著幾雙鞋;床頭小兒,底下沒有門,面上沒有云石;壁爐沒有生過火的痕跡,旁邊擺一張胡桃水方桌,高老頭毀掉鍍金盤子就是利用桌上的橫擋。一日破書柜上放著高老頭的帽子。這套破爛家具還包括兩把椅子,一張草墊陷下去的大靠椅。紅白方格的粗布床幔,用一條破布吊在天花板上。便是最窮的掮容住的閣樓,家具也比高老頭在伏蓋家用的好一些。你看到這間屋子會身上發(fā)冷,胸口發(fā)閥;象監(jiān)獄里陰慘慘的牢房。幸而高老頭沒有留意歐也納把蠟燭放在床幾上時的表情。他翻了個身,把被窩一直蓋到下巴額兒。
“哎,你說,兩妹妹你喜歡哪一個?”
“我喜歡但斐納太太,”大學(xué)生回答,“因為她對你更孝順。”
聽了這句充滿感情的話,老人從床上伸出胳膊,握著歐也納的手,很感動的說:
“多謝多謝,她對你說我什么來著?”
大學(xué)生把男爵夫人的話背了一遍,道染一番,老頭兒好象聽著上帝的圣旨。“好孩子!是呀,是呀,她很愛我啊。可是別相信她說阿娜斯大齊的話,姊妹倆為了我彼此忌妒,你明白么?這更加證明她們的孝心。娜齊也很愛我,我知道的。父親對兒女,就跟上帝對咱們一樣。他會鉆到孩子們的心底里去,看他們存心怎么樣。她們兩人心地一樣好。噢!要再有兩個好女婿,不是太幸福了嗎?世界上沒有全福的。倘若我住在她們一起,只要聽到她們的聲音,知道她們在那兒,看到她們走進走出;象從前在我身邊一樣,那我簡直樂死了。她們穿得漂亮嗎?”
“漂亮?墒,高里奧先生,既然你女兒都嫁得這么闊,你怎么還住在這樣一個貧民窟里?”
“嘿,”他裝做滿不在乎的神氣說,“我住得再好有什么相干?這些事情我竟說不上來;我不能接連說兩句有頭有尾的話?偠灾,一切都在這兒,”他拍了拍心窩。“我么,我的生活都在兩個女兒身上。只要她們能玩兒,快快活活,穿得好,住得好;我穿什么衣服,睡什么地方,有什么相干?反正她們暖和了,我就不覺得冷;她們笑了,我就不會心煩;只有她們傷心了我才傷心。你有朝一日做了父親,聽見孩子們嘁嘁喳喳,你心里就會想:‘這是從我身上出來的!’你覺得這些小生命每滴血都是你的血,是你的血的精華,——不是么!甚至你覺得跟她們的皮肉連在一塊兒,她們走路,你自己也在動作。無論哪兒都有她們的聲音在答應(yīng)我。她們眼神有點兒不快活,我的血就凍了。你終有一天知道,為了她們的快樂而快樂,比你自己快樂更快樂。我不能向你解釋這個,只能說心里有那么一般勁,教你渾身舒暢。總之,我一個人過著三個人的生活。我再告訴你一件古怪事兒好不好?我做了父親,才懂得上帝。他無處不在,既然世界是從他來的。先生,我對女兒便是這樣的無處不在。不過我愛我的女兒,還勝過上帝愛人類;因為人不象上帝一樣的美,我的女兒卻比我美得多。我跟她們永遠心貼著的,所以我早就預(yù)感到,你今晚會碰到她們。天哪!要是有個男人使我的小但斐納快活,把真正的愛情繪她,那我可以替那個男人擦靴子,跑腿。我從她老媽子那里知道,特·瑪賽那小于是條惡狗,我有時真想扭斷他的脖子。哼,他競不知道愛一個無價之寶的女人,夜葷般的聲音,生得象天仙一樣!只怪她沒有眼睛,嫁了個亞爾薩斯死胖子。姊妹倆都要俊俏溫柔的后生才配得上;可是她們的丈夫都是她們良己挑的。”
那時高老頭偉大極了。歐也納從沒見過他表現(xiàn)那種慈父的熱情。感情有股熏陶的力量;一個人不論如何粗俗,只要表現(xiàn)出一股真實而強烈的情感,就有種特殊的氣息,使容貌為之改觀,舉動有生氣,聲音有音色。往往最蠢的家伙,在熱情鼓動之下,即使不能在言語上,至少能在思想上達到雄辯的境界,他仿佛在光明的領(lǐng)域內(nèi)活動。那時老人的聲音舉止,感染力不下于名演員。歸根結(jié)斐,我們優(yōu)美的感情不就是意志的表現(xiàn)么?
“告訴你,”歐也納道,“她大概要跟特。瑪賽分手了,你聽了高興嗎?那花花公子丟下她去追迎拉蒂沃納公主。至于我,我今晚已經(jīng)愛上了但斐納太太。”
“哦!”高老頭叫著。
“是呀。她并不討厭我。咱們談情談了一小時,后天星期六我要去看她。”
“哦!親愛的先生,倘使她喜歡你,我也要喜歡你呢!你心腸好,不會繪她受罪。你要欺騙她,我就割掉你的腦袋。一個女人一生只愛一次,你知道不知道?天!我盡說傻話,歐也納先生。你在這兒冷得很。哎!你跟她談過話嘍,她教你對我說些什么呢?”
“一句話也沒有,”歐也納心里想,可是他高聲回答:“她告訴我,說她很親熱的擁抱你。”
“再見吧,鄰居。希望你睡得好,做好夢。憑你剛才那句話,我就會做好夢了。上帝保佑你萬事如意!今晚你簡直是我的好天使,我在你身上聞到了女兒的氣息。”
歐也納睡下時想道:“可憐的老頭兒,哪怕鐵石心腸也得被他感動呢。他的女兒可一點沒有想到他,當(dāng)他外人一樣。”
自從這次談話以后,高老頭把他的鄰居看做一個朋友,一個意想不到的心腹。他們的關(guān)系完全建筑在老人助父愛上面;沒有這一點,高老頭跟誰也不會親近的。癡情漢的計算從來不會錯誤。因為歐也納受到但斐納的重視,高老頭便覺得跟這個女兒更親近了些,覺得她對自己的確更好‘些。并且他已經(jīng)把這個女兒的痛苦告訴歐也納,他每天都要祝福一次的但斐納從來沒有得到甜蜜的愛情。照他的說法,歐也納是他遇到的最可愛的青年,他也似乎預(yù)感到,歐也納能給但斐納從來未有的快樂。所以老人對鄰居的友誼一天天的增加,要不然,我們就無從得知這件故事的終局了。’第二天,高老頭在飯桌上不大自然的瞧著歐也納的神氣,和他說的幾句話,平時同石膏像一樣而此刻完全改變了的面容,使同住的人大為奇怪。伏脫冷從密談以后還是初次見到大學(xué)生,似乎想猜透他的心思。隔夜睡覺之前,歐也納曾經(jīng)把眼前闊大的天地惱量一番,此刻記起伏脫冷的計劃,自然聯(lián)想到泰伊番小姐的陪嫁,不由得瞧著維多莉,正如一個極規(guī)矩的青年瞧一個有錢的閨女。碰巧兩人的眼睛通在一塊?蓱z的姑娘當(dāng)然覺得歐也納穿了新裝挺可愛。雙方的目光意義深長,拉斯蒂涅肯定自己已經(jīng)成為她心目中的對象;少女們不是都有些模糊的欲望,碰到第一個迷人的男子就想求得滿足嗎?歐也納聽見有個聲音在耳邊叫:“八十萬!八十萬!”可是又突然想到隔夜的事,認(rèn)為自己對紐沁根太太別有用心的熱情,確乎是一貼解毒劑,可以壓制他不由自主的邪念。
他說:“昨天意大利劇院演唱洛西尼的《賽維爾的理發(fā)匠》,我從沒聽過那么美的音樂。喝!在意大利劇院有個包廂多舒服!”
高老頭聽了,馬上豎起耳朵,仿佛一條狗看到了主人的動作。
“你們真開心,”伏蓋太太說,“你們男人愛怎么玩兒就怎么玩兒。”
“你怎么回來的?”伏脫冷問。
“走回來的。”
“哼,”伏脫冷說,“要玩就得玩?zhèn)痛快。我要坐自己的車,上自己的包廂,舒舒服服的回來。要就全套,不就拉倒!這是我的口號。”
“這才對啦,”伏蓋太太湊上一句。
“你要到特·紐沁根太太家去吧,”歐也納低聲對高里奧說。“她一定很高興看到你,會向你打聽我許多事。我知道她一心希望我的表姊特·鮑賽昂子爵夫人招待她。你不妨告訴她,說我太愛她了,一定使她滿足。”
拉斯蒂涅趕緊上學(xué)校,覺得在這所怕人的公寓里耽得越少越好。他差不多閑蕩了一整天,頭里熱烘烘的,象抱著熱烈的希望的年輕人一樣。他在盧森堡公園內(nèi)從伏脫冷的議論想開去,想到社會和人生,忽然碰到他的朋友皮安訓(xùn)。
“你干么一本正經(jīng)的板著臉?”醫(yī)學(xué)生說著,抓著他的胳膊望盧森堡宮前面走去。
“腦子里盡想些壞念頭,苦悶得很。”
“什么壞念頭?那也可以治啊。”
“怎么治計
“只要屈服就行了。”
“你不知道怎么回事,只管打哈哈。你念過盧校沒有?”
“念過。”
、偈耸兰o(jì)博馬舍的喜劇《費加羅的婚禮》中的人物,年少風(fēng)流,善于鐘情。
“他著作里有一段,說倘使身在巴黎,能夠單憑一念之力,在中國殺掉一個年老的滿大人①,因此發(fā)財;讀者打算怎么辦?你可記得?”
“記得。”
“那么你怎么辦?”
“噢!滿大人我已經(jīng)殺了好幾打了。”
“說正經(jīng)話,如果真有這樣的事,只消你點點頭就行,你干不于?”
“那滿大人是不是老得很了?呢,老也罷,少也罷,癆病也罷,健康也罷,我嗎,嚇!我不干。”
“你是個好人,皮安訓(xùn)。不過要是你愛上一個女人,愛得你肯把靈魂翻身,而你非得有錢,有很多的錢,供給她衣著,車馬,滿足她一切想入非非的欲望,那你怎么辦?”
“暖,你拿走了我的理性,還要我用理性來思想!”
“皮安訓(xùn),我瘋了,你把我治一治吧。我有兩個妹子,又美又純潔的天使,我要她們幸福。從今起五年之間,哪兒去弄二十萬法郎給她們做陪嫁?你瞧,人生有些關(guān)口非大手大腳賭一下不可,不能為了混口苦飯吃而蹬路了幸福。”
“每個人踏進社會的時候都遇到這種問題。而你想快刀斬亂麻,馬上成功。朋友,要這樣于,除非有亞歷山大那樣的雄才大略,要不然你會坐牢。我么,我情愿將來在內(nèi)地過乎凡的生活,老老實實接替父親的位置。在最小的小圈子里,跟在最大的大環(huán)境里,感情同樣可以得到滿足。拿破侖吃不了兩頓晚飯,他的情婦也不能比加波桑醫(yī)院的實習(xí)醫(yī)生多幾個。咱們的幸福,朋友,離不了咱們的肉體;幸福的代價每年一百萬也罷,兩千法郎也罷,實際的感覺總是那么回事。所以我不想要那個中國人的性命。”
“謝謝你,皮安訓(xùn),我聽了你的話怪舒服。咱們永遠是好朋友。”
“喂,”醫(yī)學(xué)生說,“我剛才在植物園上完居維哀②的課出來,看見米旭諾和波阿萊坐在一張凳上,同一個男人談話。去年國會附近鬧事的時候,我見過那家伙,很象一個暗探,冒充靠利息過活的布爾喬亞。你把米旭諾和波阿萊研究一下吧,以后我再告訴你為什么。再見,我要去上四點鐘的課了。”
歐也納回到公寓,高老頭正等著他。
“你瞧,”那老人說,“她有信給你。你看她那一筆字多好!”
歐也納拆開信來。
“先生,家嚴(yán)說你喜歡意大利音樂,如果你肯賞光駕臨我的包廂,
我將非常欣幸。星期六我們可以聽到福杜和班萊葛里尼③,相信你不
會拒絕的。特·紐沁根先生和我,一致請你到舍間來用便飯。倘蒙俯
允,他將大為高興,因為他可以擺脫丈夫的苦投,不必再陪我上戲院
了。毋須賜復(fù),但候光臨,并請接受我的敬意。D.N.”
歐也納念完了信,老人說:“給我瞧瞧。”他嗅了嗅信紙又道:“你一定去的,是不是?嗯,好香!那是她手指碰過的啊!”
歐也納私下想:“照理女人不會這樣進攻男人的。她大概想利用我來挽回特,斮,心中有了怨恨才會做出這種事來。”
“喂,你想什么呀?”高老頭問。
歐也納不知道某些女子的虛榮簡直象發(fā)狂一樣,為了踏進圣·日耳曼區(qū)閥閱世家的大門,一個銀行家的太太作什么犧牲都肯。那時的風(fēng)氣,能出入圣·日耳曼區(qū)貴族社會的婦女,被認(rèn)為高人一等。大家把那個社會的人叫做小王官的太太們,領(lǐng)袖群倫的便是特·鮑賽昂太大,特·朗日公爵夫人,特·莫弗利原士公爵夫人。唐打區(qū)的婦女想擠進那個群屋照耀的高等社會的狂熱,只有拉斯蒂涅一個人不曾得知。但他對但斐納所存的戒心,對他不無好處,因為他能保持冷靜,能夠向人家提出條件而不至于接受人家的條件。
“噢!是的,我一定去,”歐也納回答高老頭。
因此他是存著好奇心去看紐沁根太太,要是那女的瞧他不起,他反而要為了熱情沖動而去了。雖然如此,他還是心焦得很,巴不得明天出發(fā)的時間快點兒來到。青年人初次弄手段也許和初戀一樣甜蜜。勝券可操的把握使人喜悅不盡,這種喜悅男人并不承認(rèn),可是的確造成某些婦女的魅力。容易成功和難于成功同樣能刺激人的欲望。兩者都是引起或者培養(yǎng)男子的熱情的。愛情世界也就是分成這兩大陣地。也許這個分野是氣質(zhì)促成的,因為氣質(zhì)支配著人與人的關(guān)系。憂郁的人需要女子若即若離的賣弄風(fēng)情來提神;而神經(jīng)質(zhì)或多血質(zhì)的人碰到女子抵抗太久了,說不定會掉頭不顧。換句話說,哀歌主要是淋巴質(zhì)的表現(xiàn),正如頌歌是膽質(zhì)的表現(xiàn)。④
歐也納一邊裝扮,一邊體味那些小小的樂趣,青年們怕人取笑,一般都不敢提到這種得意,可是虛榮心特別感到滿足。他梳頭發(fā)的時候,想到一個漂亮女子的目光會在他漆黑的頭發(fā)卷中打轉(zhuǎn)。他做出許多怪模怪樣,活象一個更衣去赴跳舞會的小姑娘。他解開上衣,沾沾自喜的瞧著自己的細腰身,心上想:“當(dāng)然,不如我的還多呢!”公寓中全班人馬正圍著桌于吃飯,他下樓了,喜洋洋的受到眾人喝彩?匆娨粋人穿扮齊整而大驚小怪,也是包飯公寓的一種風(fēng)氣。有人穿一套新衣,每個人就得開聲曰。
“得,得,得,得,”皮安訓(xùn)把舌頭抵著上額作響,好似催馬俠走一般。
“嚇!好一個王孫公子的派頭!”伏蓋太太道。
“先生是去會情人吧?”米旭諾小姐表示意見。
“怪樣子!”畫家嚷道。
“候候你太太,”博物院管事說。
“先生有太太了?”被阿萊問。
“柜于里的太太,好走水路,包不褪色,二十五法郎起碼,四十法郎為止,新式花樣,不怕沖洗,上好質(zhì)地,半絲線,半棉料,半羊毛,包醫(yī)牙痛,包治王家學(xué)會欽定的疑難雜癥!對小娃娃尤其好,頭痛,充血,食道病,眼病,耳病,特別靈驗,”伏脫冷用滑稽的急口令,和江湖賣藝的腔調(diào)叫著。“這件妙物要多少錢看一看呀?兩個銅子嗎?不,完全免費。那是替蒙古大皇帝造的,全歐洲的國王都要瞧一眼的!大家來吧!向前走,買票房在前面,喂,奏樂,勃龍,啦,啦,脫冷,啦,啦,蓬!蓬!喂,吹小笛子的,你把音歐走了,等我來揍你!”
“天哪!這個人多好玩,”伏蓋太太對古的太太說,“有他在一塊兒永遠不覺得無聊。”
正在大家說笑打諢的時候,歐也納發(fā)覺泰伊番小姐偷偷瞅了他一眼,咬了咬古的太太的耳朵。
西爾維道:“車來了。”
皮安訓(xùn)問:“他上哪兒吃飯呀?”
“特·紐沁根男爵夫人家里。”
“高里奧先生的女兒府上,”大學(xué)生補上一句。
大家的目光轉(zhuǎn)向老面條商,老面條商不勝艷羨的瞧著歐也納。
拉斯蒂涅到了圣·拉查街。一座輕巧的屋子,十足地道的銀行家住宅,單薄的廊校,毫無氣派的回廊,就是巴黎的所謂漂亮。不借工本的講究,人造云石的裝飾,五彩云石鑲嵌的樓梯臺。小客廳掛滿意大利油畫,裝飾象咖啡館。男爵夫人愁容滿面而勉強掩飾的神氣不是假裝的,歐也納看了大為關(guān)心。他自以為一到就能叫一個女人快樂,不料她竟是愁眉不展。這番失望刺激了他的自尊心。他把她心事重重的神色打趣了一番,說道:
“太太,我沒有資格要你信任我。要是我打攪你,請你老實說。”
“哦!你別定。你一走就剩我一個人在家了。紐沁根在外邊應(yīng)酬,我不愿意孤零零的呆在這兒。我悶得慌,需要散散心才好。”
“有什么事呢?”
她道:“絕對不能告訴你。”
“我就想知道,就想?yún)⒓幽愕拿孛堋?rdquo;
“或許……”她馬上改口道,“噢,不行。夫婦之間的爭吵應(yīng)當(dāng)深深的埋在心里。前天我不是跟你提過嗎?我一點不快活。黃金的枷鎖是最重的。”
一個女人在一個青年面前說她苦惱,而如果這青年聰明伶俐,服裝齊整,袋里有著一千五百法郎鬧錢的話,他就會象歐也納一般想法而得意洋洋了。
歐也納回答:“你又美又年輕,又有錢又有愛情,還要什么呢?”
“我的事不用提了,”她沉著臉搖搖頭。“等會我們一塊兒吃飯,就是我們兩個。吃過飯去聽最美的音樂。”她站超身子,抖了抖自開司棉的衣衫,繡著富麗的波斯圖案,問:“你覺得我怎么樣?”
“可愛極了,我要你整個兒屬于我呢。”
“那你倒稠了,”她苦笑道。“這兒你一點看不出苦難;可是盡管有這樣的外表,我苦悶到極點,整夜睡不著覺,我要變得難看了。”
、偈耸攀兰o(jì)的法國人通常把中國的大富稱為“滿大人”,因為那時是滿清皇朝。
、诰泳S哀(1769一1832),著名博物學(xué)者。從十八世紀(jì)末期起,巴黎的“植物園”亦稱“博物館”,設(shè)有生物,化學(xué),植物學(xué)等等的自然科學(xué)講座及實驗
、矍罢邽槲母咭簦笳邽槟械鸵,都是當(dāng)時有名的歐唱家。
④琳巴質(zhì)指纖弱萎靡的氣質(zhì);膽質(zhì)指抑郁易忽的氣質(zhì),這是西洋老源醫(yī)學(xué)的一種學(xué)說.
大學(xué)生道:“哦!不會的?墒俏液芟胫,究竟是什么痛苦連至誠的愛情都消除不了?”
她說:“告訴你,你就要躲開了。你喜歡我,不過是男人對女人表面上的殷勤;真愛我的話,你會馬上痛苦得要死。所以我不應(yīng)該說出來。咱們談旁的事吧。來,.瞧瞧我的屋予。”
“不,還是留在這兒,”歐也納說著,挨著特·紐沁根太太坐在壁爐前面一張雙人椅里,大膽抓起她的手來。’
她讓他拿著,還用力壓他的手,表示她心中騷動得厲害。
“聽我說,”拉斯蒂涅道;“你要有什么傷心事兒,就得告訴我。我要向你證明,我是為愛你而愛你的。你得把痛苦對我說,讓我替你出力,哪怕要殺幾個人都可以;要不我就一去不回的走了。”
她忽然想起一個無可奈何的念頭,拍拍額角,說道:“暖,好,讓我立刻來試你一試。”
她心上想:“是的,除此以外也沒有辦法了。”她打鈴叫人。
“先生的車可是套好了?”她問當(dāng)差。
“套好了,太太。”
“我要用。讓他用我的車吧。等七點鐘再開飯。”
“喂,來吧,”她招呼歐也納。
歐也納坐在特·紐沁根先生的車?yán)锱阒@位太太,覺得象做夢一樣。
她吩咐車夫:“到王宮市場,靠近法蘭西劇院。”
一路上她心緒不寧,也不答理歐也納無數(shù)的問話。他弄不明白那種沉默的,癡呆的,一味撐拒的態(tài)度是什么意思。
“一眨眼就抓不住她了,”他想。
車子停下的時候,男爵夫人瞪著大學(xué)生的神色使他住了嘴,不敢再胡說八道,因為那時他已經(jīng)控制不了自己。
“你是不是很愛我?”她問。
“是的,”他強作鎮(zhèn)靜的回答。
“不論我叫你于什么,你不會看輕我嗎?”
“不會。”
“你愿意聽我指揮嗎?”
“連眼睛都不睜一睜。”
“你有沒有上過賭場?”她的聲音發(fā)抖了。
“從來沒有。”
她說:“!我放心了。你的運道一定好。我荷包里有一百法郎;一個這么幸福的女子,全部財產(chǎn)就是這一點。你拿著到賭場去,我不知道在哪兒,反正靠近王宮市場。你把這一百法郎去押輪盤賭,要就輸光了回來,要就替我贏六千法郎。等你回來,我再把痛苦說給你聽。”
“我現(xiàn)在要去做的事我一點都不懂,可是我一定照辦。”他回答的口氣很高興,他暗暗的想:“教我干了這種事,她什么都不會拒絕我了。”
歐也納揣著美麗的錢袋,向一個賣舊衣服的商人問了最近的賭場地址,找到九號門牌,奔上樓去。侍者接過他的帽子,他走進屋子問軟盤在哪兒。一般老賭容好不詫異的瞧著他由侍者領(lǐng)到一張長桌前面,又聽見他大大方方的問,賭注放在什么地方。
一個體面的白發(fā)老人告訴他:“三十六門隨你押,抑中了,一賠三十六。”
歐也納想到自己的年齡,把一百法郎押在二十一的數(shù)字上。他還來不及定一定神,只聽見一聲驚喊,已經(jīng)中了。
那老先生對他說:“把錢收起來吧,這個玩藝兒決不能連贏兩回的。”
歐也納接過老人授給他的耙,把三千六百法郎撥到身邊。他始終不明白這賭博的性質(zhì),又連本帶利押在紅上。①周圍的人看他繼續(xù)賭下去,很眼癢的望著他。輪盤一轉(zhuǎn),他又贏了,莊家賠了他三千六百法郎。
老先生咬著他的耳朵說:“你有了七千二百法郎了。你要是相信我,你趕快走。今兒紅已經(jīng)出了八次。倘使你肯酬謝我的忠告,希望你發(fā)發(fā)善心,救濟我一下。我是拿破侖的舊部,當(dāng)過州長,現(xiàn)在潦倒了。”
拉斯蒂涅糊里糊涂讓白發(fā)老頭拿了兩百法郎,自己揣著七千法郎下樓。他對這個玩藝兒還是一竅不通,只奇怪自己的好運道。
他等車門關(guān)上,把七千法郎捧給特·紐沁根太太,說道:“哎喲!你現(xiàn)在又要帶我上哪兒啦?”
但斐納發(fā)瘋似的摟著他,擁抱他,興奮得不得了,可不是愛情的表現(xiàn)。
“你救了我!”她說,快樂的眼淚簌落落的淌了一臉。“讓我統(tǒng)統(tǒng)告訴你吧,朋友。你會和我做朋友的是不是?你看我有錢,闊綽,什么都不缺,至少在表面上。唉!你怎知道紐沁根連一個子兒都不讓我支配!他只管家里的開銷,我的車子和包廂?墒撬o的衣著費是不夠的,他有心逼得我一個錢都沒有。我太高傲了,不愿意央求他。要他的錢,就得依他的條件;要是接受那些條件,我簡直算不得人了。我自已有七十萬財產(chǎn),怎么會讓他剝削到這步田地?為了高傲,為了氣憤。剛結(jié)婚的時候,我們那么年輕那么天真!向丈夫討錢的話,說出來仿佛要撕破嘴巴。我始終不敢出口,只能花著我的積蓄和可憐的父親給我的錢;后來我只能借債。結(jié)婚對我是最可怕的騙局,我沒法踢你說;只消告訴你一句:要不是我和紐沁根各有各的屋于,我竟會跳樓。為了首飾,為了滿足我的欲望所欠的債,(可憐的父親把我們寵慣了,一向要什么有什么,)要對丈夫說出來的時候,我真是受難,可是我終于進足勇氣說了。我不是有自己的一份財產(chǎn)嗎?紐沁根卻大生其氣,說我要使他傾家蕩產(chǎn)了,一大串的混賬話,我聽了恨不得鉆入地下。當(dāng)然,他得了我的陪嫁,臨了不能不替我還債;可是從此以后把我的零用限了一個數(shù)目,我為了求個太平也就答應(yīng)了。從那時起,我滿足了那個男人的虛榮心,你知道我說的是誰。即使我被他騙了,我還得說句公道話,他的性格是高尚的?墒撬K于狠心的把我丟了!男人給過一個遭難的女子大把的金錢,永遠不應(yīng)該拋棄她!應(yīng)當(dāng)永遠愛她!你只有二十一歲,高尚,純潔,你或許要問:一個女人怎么能接受一個男人的錢呢?唉,天哪!同一個使我們幸福的人有難同當(dāng),有福同享,不是挺自然的嗎?把自己整個的給了人,還會顧慮這整個中間的一小部分嗎?只有感情消滅之后,金錢才成為問題。兩人不是海誓山盟,生死不渝的嗎?自以為有人疼愛的時候,淮想到有分手的一天?既然你們發(fā)誓說你們的愛是永久的,干么再在金錢上分得那么清?你不知道我今天怎樣的難受,紐沁根斬釘截鐵的拒絕我六千法郎,可是他按月就得送這樣一筆數(shù)目給他的情婦,一個歌劇院的歌女。我想自殺,轉(zhuǎn)過最瘋狂的念頭。有時我竟羨慕一個女傭人,羨慕我的老媽子。找父親去嗎?發(fā)瘋!、阿娜斯大齊和我已經(jīng)把他榨干了;可憐的父親,只要他能值六千法郎,他把自己出賣都愿意,F(xiàn)在我只能使他干急一陣。想不到你救了我,救了我的面子,救了我的性命。那時,我痛苦得糊里糊涂了。唉,先生,我不能不對你作這番解釋,我簡直瘋了,才會教你去做那樣的事。剛才你走了以后,我真想走下車子逃……逃哪兒去?我不知道。巴黎的婦女半數(shù)就是過的這種生活:表面上窮奢極侈,暗里心事?lián)靡。我認(rèn)得一般可憐蟲比我更苦。有的不得不叫鋪子開花賬,有的不得不偷盜丈夫;有些丈夫以為兩千法郎的開司搞只值五百,有的以為五百法郎的開司棉值到兩千。還有一般可憐的婦女教兒女挨餓,好嫂括些零錢做件衣衫。我可從沒干過這些下流的騙局。這次是我最后一次的苦難了。有些女人為了控制丈夫,不惜把自己賣給丈夫,我至少是自由的!我很可以教紐沁根在我身上堆滿黃金,可是我寧愿伏在一個我敬重的男人懷里痛哭。!今晚上特·瑪賽再不能把我看作他出錢廝養(yǎng)的女人了。”
她雙手捧著臉,不讓歐也納看見她哭。他卻拿掉她的手,細細瞧著她,覺得她莊嚴(yán)極了。
她說:“把金錢和愛情混在一塊兒,不是丑惡極了嗎?你不會愛我的了。”
使女人顯得多么偉大的好心,現(xiàn)在的社會組織逼她們犯的過失,兩者交錯之下,使歐也納心都亂了。他一邊用好話安慰她,一邊暗暗贊嘆這個美麗的女子,她的痛苦的呼號竟會那么天真那么冒失。
她說:“你將來不會拿這個來要挾我吧?你得答應(yīng)我。”
“暖,太太,我不是這等人。”
她又感激又溫柔的拿他的手放在心口:“你使我恢復(fù)了自由,快樂。過去我老受著威脅。從此我要生活樸素,不亂花錢了。你一定喜歡我這么辦是不是?這一部分你留著,”她自己只拿六張鈔票。“我還欠你三千法郎,因為我覺得要跟你平分才對。”
歐也納象小姑娘一樣再三推辭。男爵夫人說:“你要不肯做我的同黨,我就把你當(dāng)做敵人,”他只得收下,說道:“好,那么我留著以防不測吧。”
“噢!我就怕聽這句話,”她臉色發(fā)自的說。“你要瞧得超我,千萬別再上賭場。我的天!由我來教壞你!那我要難受死哩。”
他們回到家里。苦難與著華的對比,大學(xué)生看了頭腦昏昏沉沉,伏脫冷那些可怕的話又在耳朵里響起來了。
男爵夫人走進臥室,指著壁爐旁邊一張長靠椅說:“你坐一會兒,我要寫一封極難措辭的信。你替我出點兒主意吧。”
“干脆不用寫。把鈔票裝入信封,寫上地址,派你老媽子送去就行了。”
“哦!你真是一個寶貝。這便叫做有教養(yǎng)!這是十足地道的鮑賽昂作風(fēng),”她笑著說。
“她多可愛!”越來越著迷的歐也納想。他瞧了瞧臥房,奢侈的排場活象一個有錢的交際花的屋子。
“你喜歡這屋子嗎?”她一邊打鈴一邊問。
“丹蘭士,把這封信當(dāng)面交給特·瑪賽先生。他要不在家,原封帶回。”
丹蘭士臨走把大學(xué)生俏皮的瞅了一眼。晚飯開出了,拉斯蒂涅讓特·紐沁根太太挽著手臂帶到一間精致的飯廳,在表姊家瞻仰過的講究的飲食,在這兒又見識了一次。
“逢著意大利劇院演唱的日子,你就來吃飯,陪我上劇院。”
“這種甜蜜的生活要能長久下去,真是太美了;可憐我是一、個清寒的學(xué)生,還得掙一份家業(yè)咧。”
“你一定成功的,”她笑道。“你瞧,一切都有力、法;我就想不到自己會這樣快活。”
女人的天性喜歡用可能來證明不可能,用預(yù)感來取消事實。特。紐沁根太太和拉斯蒂涅走進意大利劇院包廂的時候,她心滿意足,容光煥發(fā),使每個人看了都能造些小小的謠言,非但女人沒法防衛(wèi),而且會教人相信那些憑空捏造的放蕩生活確有其事。直耍你認(rèn)識巴黎之后,才知道大家說的并不是事實,而事實是大家不說的。歐也納握著男爵夫人的手,兩人用握手的松緊
代替談話,交換他們聽了音樂以后的感覺。這是他們倆銷魂蕩魄的一晚。他們一同離開劇院,特·紐沁根太太把歐也納送到新橋,一路在車中掙扎,不肯把她在王宮市場那么熱烈的親吻再給他一個。歐也納埋怨她前后矛盾,她回答說:
“剛才是感激那個意想不到的恩惠,現(xiàn)在卻是一種許愿了。”
“而你就不肯許一個愿,沒良心的!”
他惱了。于是她伸出手來,不耐煩的姿勢使情人愈加動心;而他捧了手親吻時不大樂意的神氣,她也看了很得意。她說:
“星期一跳舞會上見!”
歐也納踏著月光回去,開始一本正經(jīng)的思索。他又喜又惱:喜的是這樁奇遇大概會給他釣上一個巴黎最漂亮最風(fēng)流的女子,正好是他心目中的對象;惱的是他的發(fā)財計劃完全給****了。他前天迷迷糊糊想的主意,此刻才覺得自己真有這么個念頭。一個人要失敗之后,方始發(fā)覺他欲望的強烈。歐也納越享受巴黎生活,越不肯自甘貧賤。他把袋里一千法郎的鈔票捻來捻去,找出無數(shù)自欺欺人的理由想據(jù)為己有。終于他到了圣·日內(nèi)維新街,走完樓梯,看見有燈光。高老頭虛掩著房門,點著蠟燭,使大學(xué)生不致忘記跟他談?wù)勊呐畠。歐也納毫無隱瞞的全說了。
高老頭妒忌到極點,說道:“暖,她們以為我完了,我可還有一千三百法郎利息呢!可憐的孩子,怎么不到我這兒來!我可以賣掉存款,在本錢上拿一筆款子出來,余下的錢改做終身年金。干么你不來告訴我她為難呢,我的鄰居?你怎么能有那種心腸,拿她的區(qū)區(qū)一百法郎到賭臺上去冒險?這簡直撕破了我的心!唉,所謂女婿就是這種東西!嘿,要給我抓住了,我一定把他們勒死。天!她競哭了嗎?”
“就伏在我背心上哭的,”歐也納回答。
“噢!把背心給我。怎么!你的背心上有我的女兒,有我心疼的但斐納的眼淚!她小時候從來不哭的。噢!我繪你買件新的吧,這一件你別穿了,給我吧;闀弦(guī)定,她可以自由支配她的財產(chǎn)。我要去找訴訟代理人但爾維,明天就去。我一定要把她的財產(chǎn)劃出來另外存放。我是懂法律的,我還能象老虎一樣張牙舞爪呢。”
“喂,老丈,這是她分給我的一千法郎。你放在背心袋里,替她留著吧。”
高里奧瞪著歐也納,伸出手來,一顆眼淚掉在歐也納手上。
“你將來一定成功,”老人說。“你知道,上帝是賞罰分明的。我明白什么叫做誠實不欺;我敢說象你這樣的人很少很少。那么你也愿意做我親愛的孩子嘍?好吧,去睡吧。你還沒有做父親,不會睡不著覺。唉,她哭了,而我,為了不肯教她們落一滴眼淚,連圣父,圣子,圣靈都會一齊出賣的人,正當(dāng)她痛苦的時候,我競?cè)魺o其事的在這兒吃飯,象傻瓜一樣!”
歐也納一邊上床一邊想:“我根信我一生都可以做個正人君于。憑良心干,的確是樁快樂的事。”
也許只有信仰上帝的人才會暗中行善,而歐也納是信仰上帝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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